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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千堆雪,先人皆葬

  雪域始祖究竟是什麼境界?

  寧殤看著葉錦眉淡淡的笑容,心想生死境大能恐怕也難有這樣的神通手段。


  如果是簡單的幻境,寧殤憑藉孽般圖的感覺立刻便能辨別出來,孽般圖對生命天然敏感,寧殤早已暗中催動過它逸散出來的煞氣,而他感覺到的是葉錦眉身上隱晦的生命氣息。


  他感受得到她手掌上的溫暖,以及她身體里浩瀚的真氣虛海,彷彿站在生與死的邊緣上,還沒有墜落。


  寧殤心無因果,幻境是無法簡單地憑藉記憶還原景象。而葉錦眉的魂魄碎片深在孽般圖內,亦不能被引動,更無法欺寧殤入夢。


  真假虛實,寧殤沉默不言,只是靜靜地坐在葉錦眉身邊。


  葉錦眉仔仔細細端詳著他,寧殤已不再是當初孩童開朗的模樣,他的眉目依然俊秀卻沒有少年人的意氣風發,他雙眼裡清淡得讓人看不清情緒。葉錦眉有些憐惜地揉了揉他黑白蒼涼的頭髮。


  「我還以為再也不能見到你們了呢。」寧殤輕輕地笑,臉上是濃濃的疲憊。他歪了歪頭,以便身高早已被自己超過的母親不必把手舉得太累。


  「為什麼會不能呢?」葉錦眉溫柔地看著他,「你不是在想我們嗎?」


  寧殤嘆了口氣,沒有作答,而是反問道:「你們可曾想念我嗎?」


  葉錦眉笑了笑,說道:「去看看你爹吧。」


  寧殤點點頭,葉錦眉站起身來拉著寧殤向自家院落走,就像多年前,她牽著她瘦小的孩子一路踩著厚雪踩得咯吱咯吱作響。


  在那間最熟悉的書房裡,寧笑秋懸腕垂筆,墨跡遊走間,化為一個個方正的楷字書帖,每道筆畫里都是浩然中正的劍意。


  寧殤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和父親的性格截然相異,但是看到寧笑秋揮就滿紙縱橫的劍意他便知道,自己的劍道天賦是傳承於父親的。如果不是寧笑秋厭惡殺戮,他應該是同境界里絕強的攻擊者。


  寧笑秋頓筆,將筆毫上多餘的墨汁在硯台上一揩,也不回頭,只是看著自己寫下的字帖,問寧殤道:「寫得如何?」


  人生易老天難老。


  寧殤心中一涼,知道父親沒有原諒自己。寧笑秋就是這樣的人。哪怕寧笑秋會因寧殤始終惦念著復活他們而欣慰,但是圖騰還在他身上,終究是可能發生的罪孽。


  寧殤低聲說道:「詩是好詩,字亦是好字。老爹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寧笑秋問道:「天地為何能不老?」


  「因為天道無情。」


  寧笑秋霍然轉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寧殤。「你可有情?」


  「我不知道。」寧殤答道。語調沒有一絲起伏。


  寧笑秋看著兒子平靜的神色,皺了皺眉想要訓斥,但他看到寧殤的滿頭白髮,看到他還像孩子似的牽著葉錦眉手的依戀模樣,終究軟化下來,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寧殤依言落坐,寧笑秋和葉錦眉也坐下,一家三口圍坐在小小的茶桌,寧殤默默斟滿三杯茶水,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動作卻一如兒時的乖巧模樣。


  茶水熱氣蒸騰。透過瀰漫的蒸汽,寧殤似乎看到寧笑秋在無聲間發出長長的嘆息。


  而當他捧起發燙的茶杯,看了看窗外,風雪凌亂著,無聲也無色。


  他飲茶而不知味,不知為何想起風流兒的茶和茶葉蛋來。


  那時的光陰靜好,一如此時。


  「我想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寧殤放下茶杯問道。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波動,但他的眼帘微微垂著,不知他此時所觀所想。


  「你這孩子倒是心思深沉,從來到這裡便一直用煞氣試探,明明從未迷失,隨時可以擊碎幻境,卻還遲遲不出手,是打定主意要問出什麼訊息來吧,比如我們為何能在這裡出現。」


  寧笑秋淡淡道:「這樣也好,足夠縝密,不會輕易上當死掉。」


  寧殤淺淺一笑,有些失落地道:「為什麼老爹你就不能以為我是捨不得離開你們呢……」


  寧笑秋深深看了他一眼,葉錦眉又握住他被凍得冰冷的手,力道比之前增大了少許。


  卻沒有人就此事說話。


  寧笑秋接著寧殤的問題說道:「這裡是冥神心界,構架此地的魂力已超脫生死之上,哪怕我們早已神魂俱滅,只要有一點真靈未泯,都能還原成你心中的影像。」


  「真靈未泯?」寧殤沉吟,他在刺血孽般圖內的確感受到他們的氣息,也許正如寧笑秋所言,生命神魂雖滅,但總有一些屬於生前的痕迹留在那些細碎的熒光里無法抹去。


  或許也不能說完全無法抹去,因為寧殤清楚地記得,那裡已找不到當年雜役們的氣息,也許寧笑秋和葉錦眉能留下一點真靈是因為境界的高超,讓尚未大成的刺血孽般圖無法徹底吞噬。


  「那麼……真靈有沒有復活的可能?」


  寧笑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難得你還希望我活過來。」


  「說來那場變故責任終是在我們,無論你生性如何那九年來從未有何過錯。接受圖騰的是我,激活圖騰的也是我,我死得沒什麼冤念。」寧笑秋說道,「當日我執意殺你除禍,難道你真的從未恨過我?」


  寧殤思考了很久,終於他喝光了杯里的茶,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心無因果,大概是不會有恨的。」


  寧笑秋略帶譏諷地笑了起來:「這借口若是成立,那麼你恨東君嗎?」


  寧殤再度沉默。


  半晌后他又說:「那麼我是有恨的。我恨東君,但不恨你。」


  他在炎黃域素來擅長信口把實話說歪,但感受著面前的父母身上稀薄的生命氣息,他卻並不想這樣。


  於是他補充道:「但是我有一句話要說,你的想法是錯的,這世上沒有比死更可怕的命的,這七年來我殺了很多人,也認識了很多人,我活得很開心,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復活你們。」


  「唯有活著,才有希望。我還想繼續活下去。」


  葉錦眉雙眸里神采明媚,寧笑秋臉上露出了一絲微弱的笑容。


  「你不用白費力氣了。」寧笑秋說道,他的話題總是轉移得生硬,「真靈只能保留最原始的一點印記,唯有冥神心界的大術法藉此結合你的心神造出幻象,何況要不了多久這點真靈也要泯滅。」


  寧殤沒有說話,只是眼神依然執拗。


  他離開茶桌,推開了房門,走進風雪裡,突然催動刺血孽般圖,一絲極細極微極弱小的煞氣沿著背脊的絲線流出,被寧殤煉化入真氣之中一同釋放出來,卻映得天地都彷彿忽而墜入了傍晚。


  天空之上,或有什麼被煞氣觸動,陣法魂力營造出的恐怖寒意竟稍稍減弱。


  冥冥中,似乎有一雙眼睛緩緩睜開了一線,一縷視線漠然地落在寧殤身上。


  這一縷視線對尋常融元境修行者而言根本無從發覺,但瞞不過寧殤刺血孽般圖對生靈氣息最敏銳的動向。


  寧殤仰天看著那雙眼,收斂起表情,抱拳鞠弓行禮,恭聲問道:「真靈之事,前輩能否為晚輩解惑?」


  那眼睛不說話,只是一味地漠然,寧殤仰著頭,凄冷的白雪飄落上他的眉與睫。


  寧殤的眼睛輕輕眯起來,他的袖口裡,長劍一寸寸下滑,直至劍柄正落入掌心。沉默良久,他徒然抬手錯劍斬出一個巨大的十字,兩道明亮的銀光疾掠上天際,劍意比寒意更寒!


  劍出,便是最凌厲的勁氣,迎著寧殤落下的風雪被分割成四片領域,停頓在空中而後驟然湮滅,而天上地下的雪都被吹得飛旋不止,掀起漫天純白的風暴。


  一劍,捲起千堆雪。


  天上朦朦籠罩著一切的白雲也撕開,劍光攜著融入了刺血孽般圖氣息的精純殺氣直飛向那雙淡漠的眼!

  而寧殤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但他也隱約察覺到了,那雙超然於天上之眼似乎波動了一下,幅度微不可察,只能依賴直覺的判斷。


  寧殤對自己以刺血孽般圖磨礪《周天易心訣》練就的直覺素來自信,不禁微微笑了起來。雪域始祖本尊的境界再高,也不可能在炎黃域全部展現,否則羸弱的下界法則會因承受不住大道的震蕩而崩潰。


  他又是一劍揚起,試圖喚醒那雙眼的意識。


  一劍復一劍。


  他的身體顫抖得愈發厲害,承受著大陣的壓迫,溯著陣中那一絲因果傳導劍氣直至布陣者,這已經超越了融元境修行者的極限,寧殤全憑孽般氣息的定位才勉強做到,反噬卻無法避免。


  但是他知道,那雙眼——雪域始祖的眼,在慢慢地睜開,她的意識在變得清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雖一如既往地冷淡,卻越來越生動。


  直至那雙眼完全睜開。


  雪域始祖遺留的意識已經醒來。她看著寧殤,寧殤臉上浮現出笑容,恭敬地開口問道:「前輩……」


  便在這時,那雙眼中的神色突然一變,就突兀地在孽般圖的鎖定中消失。


  那一絲從她目光中釋放出的微弱暖意瞬間消失,風雪大作,天大寒。


  寧殤的話凝固在唇邊,化作一股冰涼的血吐了出來,灑在地上,在這白色的世界里紅得刺眼。


  他瞪大了眼,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雪域始祖明明已經被自己喚醒,甚至流露出了與自己對話的意圖,卻要這樣生硬地中斷?

  他瘋狂催動孽般圖逸散出的氣息,凌空躍起狠狠劈出雙劍!

  一聲清冷之音奏響,寧殤的雙劍在凜冽的天威中折斷,寧殤卻再感知不到雪域始祖的雙眼。


  寧殤獃獃地垂下劍來。


  「你不要多想了,人死不復生,何況神魂盡碎,又被封進圖騰之中。」葉錦眉不知何時走過來,寧殤轉頭看著她,她輕輕替他揩去臉上的雪和血。


  而在她身邊,寧笑秋筆直地站著,沒有一點彎曲,就像他的字跡筆畫,就像他的劍,就像他的眼神堅定而坦然。


  他說道:「你還會希望我們活著我很欣慰了。但我們不求復活的,便如你那時所言,死生亦大矣,不必言痛哉。」


  葉錦眉對寧殤笑了笑,綉眉明眸讓山水都要失色。


  「你還能繼續活著,就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寧殤嘆了一口氣,他仰頭復又看了看天空,而後在那不可見的雙眼下低下頭去。他沒有再看身後的葉錦眉和寧笑秋一眼。


  他對著面前的虛空一劍斬出。


  真氣和魂力同時爆發,虛空中有什麼被斬開,只要他的心境堅如磐石,所謂幻境,不過是遮蓋眼目而不能蒙蔽內心的虛像,哪怕是生死之上的大能所布幻象也是如此。


  幻象崩潰,景象一點點破碎消散,化為紛飛的白,將眼前的萬事萬物都模糊起來。身前的樓閣雀廊是如此,身後的葉錦眉寧笑秋想必也是如此。


  寧殤收劍,轉過身去,面對著空無一物的天地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動作,將身後吹來混在這大雪裡白塵攬住。


  「我會活下去的。活得越久越強,就越有希望。」寧殤輕輕地說,只是臉色蒼白而淡然,「就是這樣。」


  雪花穿過他的手臂,飛進漫天紛白里。


  彷彿一場盛大的葬禮。


  片刻之後,天地間唯有白茫茫一片落得真乾淨。


  寧殤踏著雪斜劍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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