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卯時天才蒙蒙亮,沉寂多日的安才人終於踏出房門,穿著素雅常服,身邊未帶任何宮女獨自而行,延禧宮另一間側殿的夏氏正巧也是這個時候醒的。
宮女剛準備點亮房內的燈光,卻被夏氏叫住:“等會”夏氏趴在窗沿看著行色詭異的許氏,與身邊宮女說了一句:“你跟著安才人去瞧瞧,她這一大早上是要去做什麽!”天才剛亮,宮女太監們都還未開始勞作,她出門這麽早,夏氏覺得定有蹊蹺。
待安才人出了延禧宮大門,宮女才躡手躡腳的隨後跟著。
一路上許氏未曾發現身後跟著她步伐同去一處的人,沿路走過永巷,又繞進西六苑裏一個從未人煙的閑置花園,許氏四處張望了幾眼,在假山前將自己準備好的紙錢元寶拿出來。
火石點燃,煙氣向上,許氏用手掌散盡迷霧,嘴中念念有詞:“今日初一,我來祭奠你,你且在那邊好生安穩,不日我就隨你而去,做不成活眷侶今生抱憾,好歹也要做一對命鴛鴦才是”。
宮女由是暗地裏藏著身,未曾真切的聽到許氏嘴中說了些什麽,隻知道燒紙祭奠乃是大罪,宮中嚴禁,偏偏許氏一意孤行,卻還要防備著旁人,其中絕對有貓膩。
延禧宮的宮女瞧見許氏燒完了,便緊忙退了身影。
許氏長歎一氣,可心中的包袱卻沒法子放下,這點紙錢不過是買她一份心安,情分終究是還不掉。
許氏起身而去,順著來時的方向朝延禧宮去,永巷路上偶遇榮嬪及珍嬪二人。
珍嬪見她身影,早早的迎著她:“安妹妹今日好早,前些日子聽聞你身子不爽利,如今可痊愈了?”。
安才人福下身子給榮嬪和珍嬪行禮:“勞姐姐記掛,已經差不離了”許氏性子柔軟,六宮眾人都不曾拿她當個人物,自來與她和和氣氣。
珍嬪上前挽過她的手:“那就同本嬪與榮妹妹一道吧”許氏向後退了一步,欠身說了一句:“妾身出來的急,突然覺得身上有些生冷,想回去加身衣裳,姐姐們先行,妹妹隨後就到”。
榮嬪望向春嬈:“把本嬪那件外衫給安妹妹搭著”許氏連連擺手:“妾身怎能穿戴娘娘的衣裳”。
倒是珍嬪從春嬈手上接過來,一把搭在她雙肩:“難得榮嬪妹妹這麽開闊,她的物件都是上等貨色,你也且享享福”拉著她的手,一路同去。
承乾宮門口又與薑寶林和夏才人撞個正著,薑寶林也是多日未見許氏,難得見她出來,便開口問道:“你怎麽就一個人出來了?婢子怎麽沒跟著?”。
珍嬪伴笑,不禁望了夏氏一眼:“安妹妹宮裏可心的人可不都走了麽,哪裏還有丫鬟婢子可以驅使的”。
幾個人在門口嘀嘀咕咕,胭脂從內殿出來:“見過幾位小主,娘娘剛起身,勞各位稍作片刻”。
等到懿妃接見時,幾個人無非是閑談了幾句,很快便散了。
正午時分剛過,懿妃準備休個午覺,剛將頭上的朱釵摘下,就聽見胭脂進來說道:“娘娘,皇上為了安才人在乾清宮大發雷霆”。
懿妃別過頭:“她的事不是都過去了嗎?怎麽皇上還抓著不放!”。
“不為那事,是另有其他事”懿妃哀歎,又吩咐稚夢:“替本宮梳妝吧”。
等到懿妃去到乾清宮時,安才人跪在殿中,懿妃瞥了安才人一眼,隨後又與上座人低頭福了一禮:“嬪妾敬請皇上金安”。
“朕怕是永無安寧,你瞧瞧,如今這六宮越發不安生,一向沉穩的安才人如今都有二心了”懿妃一時訥訥,不知該如何接下皇帝的問責。
皇帝將錦帕包裹住的灰燼朝殿下一扔,煙灰四起,惹得懿妃咳嗽聲不斷:“嬪妾失儀了”再低頭一瞧,這分明是未燒盡的殘留紙錢。
懿妃很快又彎下身子:“這東西是從何而來?”。
“你讓她自己說”皇帝臉色一變,不願再多加開口,誰知安才人遲遲不開口,最後隻得皇帝身邊的四喜說道:“灑掃處打掃花園時候收拾的,奴才命人去查過了,六宮上下隻有安才人在三天前向內侍省領了金紙”懿妃略略沉吟,眼中精光一輪:“那也不能說明就是安才人做的啊!”。
許氏跪在地上不哭訴,也不求饒,神色異常平靜:“請陛下治罪”。
“你瞧!她倒是心胸坦蕩!”皇帝言辭盡顯激動:“拉下去,打入冷宮”正當侍衛上前拖走許氏時,懿妃為其開口求情:“太後生前是喜佛之人,如今少一個誦經禮佛的人,不如讓安妹妹去奉先殿守著太後的靈位吧,也算是她對太後老人家的一份孝心”。
皇帝想了又想,因為提及太後,所以不免又賣了一份人情給懿妃:“那就如你所說”。
許氏磕頭一拜:“謝皇上開恩,娘娘成全”。
許氏回延禧宮收拾東西,不惱也不火,獨留的幾件首飾全都送給了同宮的薑寶林,說是謝謝她平日裏待她的情分。
“我就不明白了,你怎麽就如此想不開?”薑寶林拉她起身,隨口又念叨了幾句:“你才十七,如今去守著靈位,豈不是青燈伴老嗎?不如我再去替你求求情”。
“不必了,這是妹妹我心中所盼,謝謝姐姐往日裏照拂我,難得在這六宮中能碰上知己,妹妹本就福薄,擔不起盛寵,枉費了姐姐的提拔”薑寶林擺手示意她別再說了。
許氏並無牽掛與不舍,這加蓋滿身的恩寵,她本就不稀罕,自此也無留念,剛一出側殿,夏氏便攔了她去向:“姐姐”夏氏猛然反應過來,趕忙改了口:“我可不能喚你姐姐,你家中就你一個獨女嘛~”。
許氏不予回應她,向邊上挪了兩步,夏氏借機伸腿攔路:“你如今不是安才人了,本主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麽?”。
夏氏指著跟在許氏身後的貼身宮女:“打今兒起,你就是本主的人了!不必跟她去了”宮女自然歡喜,那奉先殿是什麽地方,青燈古佛,莫不說陰森恐怖,畢竟年紀輕輕就跟著這麽一個小主,往後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裏去,難得夏氏願意留她,自然感恩戴德的跪下叩拜。
許氏在奉先殿的日子並非清閑,每日抄經文、禮佛經也便罷,原是還要勞作,這最讓人吃不消。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雖說本家不是大門大戶,好歹自小就有丫鬟伺候,從不幹髒活累活,如今日日跪著擦地,自然不比從前皮膚水嫩。
那日皇帝一氣之下,更是直接褫奪了她的封號與位份,這讓她與其他宮女別無兩樣。
許氏伸直背站直身子,活動了一下肩膀,順便扭了扭僵硬的腰肢,刹那間,她好像聽到了肩胛關節的咯吱聲。
“又偷懶!”身後管事嬤嬤嚷著聲音。
許氏低著頭,自覺的伸出掌心,“啪”的一聲,刺耳又明亮,管事嬤嬤用竹條狠狠的打下去,喊著門前灑掃的宮女:“行了,用不著你了!都放著讓她幹吧!”。
管事嬤嬤指向門前:“去吧浮土掃幹淨擦亮”餘下的丫頭們相視一笑,管事嬤嬤快速的掃視了一眼在井台邊打水的丫頭:“前些天不是說手腕生疼嗎?今兒嬤嬤給你放一天假”。
於是又隨口對許氏說了一句:“你去再添十桶水”。
一個小宮女冷言冷語的說道:“你說她也是可憐,好端端的禦妻不做,非要請旨來咱們這”另一個丫頭立刻臉色大變,做出噤聲的手勢,不讓她多加說閑話。
丫頭們各個都好奇,可誰也不敢隨便打聽,唯獨管事嬤嬤收了夏氏的好處,才敢如此糟踐她。
夏氏非要讓她嚐點苦頭,平日裏最看不慣她擺出一副冰清玉潔高高在上的樣子,現在低到塵埃了,何故不推她到深淵,以免來日她在想法子複位。
許氏一用勁把整個水桶從井裏提上來,然後把水倒進水桶裏,正準備走人,旁邊一個小丫頭猛地伸出腳,許氏被拌在地上,水桶裏的水,滲透了衣衫,奉先殿裏生活的殘酷活生生的給她上了一課,這下,不僅身上澆透了,心也涼了半截。
一邊忙碌的宮女們紛紛安靜下來,默默的冷眼瞧她,沒人上前去幫她,都等著看熱鬧,許氏忍著苦楚,起身朝自己屋裏去,等她換完一身幹淨的衣裳,又出來像是什麽都沒發生的人兒一樣,自顧自的忙著手頭裏的事情。
奉先殿的這一課不足分量,比起六宮的爾虞我詐,這不過是星星點點,她甘願如此,旁人說是糟踐,可她自己知道,這何嚐不是一種解脫。
在皇帝身邊的日日夜夜,厭惡和惡心感從未消退過,進宮本不情願,伺候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更是情非得已,倘若當日她父親沒有把她送進宮裏,她或許不會磨滅自己的心氣。
在她心中,皇帝不配與她共赴良宵,也不配與她情意綿綿,並非她知識淺薄,論才情,六宮中無人能及,論貌相,雖說不是國色天香,但不必暗自傷神,入宮幾載,恩寵隨手可得,卻置之不理。
每每被寵幸過後,必要獨自飲一碗避子湯,在宮中的日子,她隻做一件事,就是等待此身耗盡,隨她心上人而去。
許氏忙了一天下來,天色已是不早,頂著困意卻不忘還要給管事嬤嬤守夜,從前宮裏的太監給她守夜,不曾覺得夜裏會如此寒冷侵襲,其實自從她來到奉先殿,突如其來的各樣規矩,讓原本雜役的小宮女們也滿是不適應,又何況是一個日日遭人伺候的小主。
但私下各個都叫好,說來六宮禦妻也不過常人一位,何足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