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生育的寶林薛氏在六宮中已然是大勢已去,她溫婉含蓄的眼眸中再也讓人感受不到任何曾經的如沐春風,此時此刻滿是大片漫無止境的黯淡,先前所有的溫潤全部都枯萎殆盡,一個女人的韶光與激情終究在這牢牢禁錮的九重宮闈中隨著過往慢慢衰落,再也不得回去。
她的前半生禁錮在皇宮裏,而後半生卻要停落在冰冷的棺木中。
小產過後,被惡疾和整日的鬱鬱寡歡侵蝕,本就瘦弱的身子更是消瘦的讓人可憐,未等見到皇帝最後一麵,便雙眼緊閉撒手而去。
自打香草被處刑以後,滿屋子的奴仆,卻再沒有一個“知心說話”的人,六宮中人,更是見風使舵,唯有懿妃前幾日賞了她幾支名貴的藥材,剩下的人則是退避兩舍。
眼下薛氏歿了,竟沒一個人啼哭悼念,沒有主子庇護的宮婢太監們竟然紛紛離去,自尋新的出路,唯有一個小丫頭,念及昔日和薛氏的主仆情分,去了乾清宮通知四喜。
四喜聽後,並未顯現出任何神情,像是一早就知道薛氏有這樣一天,薛氏這樣的女子,即便有朝一日入了宮,也不見得後宮之路可以走的多麽長久,畢竟沒有親信,也沒有家族勢力。
性子張揚的女人在後宮,若是沒有混到一定的地位,死的都很早,除非像才人許氏那樣,性格柔軟,又不出差錯,也算是自我的一種保全。
薛氏以側三品嬪位禮節下葬至陵墓中,皇帝追封她為千嬪,也許就連她自己也想不到,到死的這一天才與榮嬪起頭並肩,足足連跳了兩級,或許這本該是她生下孩子以後應得的賞賜,如今卻連命都一起丟了,實在讓人為之惋惜。
六宮之中一下子又涼薄了下來,又回到了薛氏晉封前的模樣,皇帝身邊還是那些人,去了舊人,卻未再添及新人。
這年的新春喜氣兒如實照舊,並沒有因為薛氏的死去大減規格。
元宵佳節宮中照例舉辦了宴席,皇帝當坐,禦妻相伴,再無旁人,宴席無非就是吃吃喝喝,外加舞姬歌姬助興解悶,向來如此別無心意。
席間過半,珍嬪提起話頭:“嬪妾聽聞近些日子宮裏進了一些新歌姬,比以往的那些歌喉了得,嬪妾這廂耳朵發癢,想聽一曲”。
皇帝任由她點曲目:“你倒是素來愛聽戲,那就由你點一曲為大家助興”。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珍嬪忽然想起從前最愛的曲段:“那嬪妾就借著元宵佳節點一曲《春江花月夜》”。
宮中歌舞坊的主管走上前,朝珍嬪慢慢說道:“娘娘果然是戲曲中人”珍嬪聞言,臉頰掛著得意之情,隨後那主管又抱拳朝上座人略有難堪的說道:“稟皇上,從前坊裏確實有位歌姬擅長這曲《春江花月夜》,隻是時日久了宮中主子們不常聽,她又隻此一曲,便潛出宮了,如今倒是沒人會唱了”。
珍嬪有些失望:“這倒是抹了嬪妾的雅興”。
皇帝當然不想另她失望,讓她再想一曲:“那你就換一曲平日裏常聽的段子”珍嬪還沒再次張口,隻聽見寶林薑氏若有所思的說:“妾身記得,許才人擅長唱曲兒,不如讓她吟唱一曲?”。
皇帝望向許氏,等她回話,見大殿這般情形,許氏結結巴巴地說道:“妾身許久不開嗓子了,隻怕唱不好”。
皇帝衝她一笑:“無妨,你就清唱幾句”。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許氏挑了曲蕩人心的詞,玉口一張,緩緩唱來,聲音悠揚清澈,如青巒間嬉戲的山泉。
單是唱了幾句後許氏感到嗓音幹渴,低聲輕咳了幾下,整個人惶恐到身子瞬時低下去:“妾身當罪,嗓音不比從前,擾了陛下的耳畔”。
“沒事,朕不怪你,起來吧”皇帝對四喜說:“明日讓內侍省賞許才人兩盞白耳”。
“白耳清喉,你好生保護嗓子,來日有的是機會唱”說話間皇帝端起酒杯向許氏敬酒,許氏也端著酒杯,剛準備一飲而下時,隻聽見皇帝對她說:“嗓子不好就不要喝酒了”這時身邊的侍奉宮女為其換了一杯清茶,也便她清嗓子。
次日一早內侍省果真將兩盞白耳送至許才人的延禧宮,隻是另許氏有些意外的,還有一道晉封她的聖旨。
才人之位不變,獨獨賞了她一個封號:“安”字,說是她為人恬靜守己,這封號與她不謀而合。
按說正四品婕妤以下的禦妻是沒有封號的,大多數都是姓氏作封,零星幾人,也是看其恩寵。
安才人對此倒是不為歡喜,隻管像從前一樣做自己本分,這些日子她倒是很得皇帝的喜歡,連著翻了三天的骨牌。
晚間皇帝從養心殿出來,四喜照例詢問:“皇上去哪個宮歇息?”。
皇帝不假思索的答道:“延禧宮,先去瞧瞧公主,夜裏朕就留宿在安才人那裏”四喜提聲高喊一聲:“擺駕延禧宮”。
不到片刻聖攆便停落在延禧宮門外,此時的偏殿不如往日,今夜尤為熱鬧。
皇帝一進殿才知曉,原來安才人也在寶林薑氏的房內,一人懷裏抱著一個小公主,嬉笑玩鬧,甚是歡樂,安才人見皇帝前來,從軟塌上起身給他拜了一禮,又說道:“妾身叨擾姐姐許久了,這會兒就先回去了”。
皇帝坐到了安才人方才坐過的軟塌上,隔了半晌與薑寶林說道:“朕記得安才人今年雙八添一的年紀吧?”。
“比妾身生生的年輕了五歲呢”薑寶林暗傷自己年華蒼老。
“朕瞧著反倒是比你長了十歲”薑寶林聽了不由扁了扁嘴:“皇上是嫌棄妾身小家子氣了,暗說妾身不如安妹妹穩重吧”。
“你知道就好,如今都是做母妃的人了!竟還動不動就說賭氣的話”他輕輕說道。
“那皇上就去安妹妹那兒吧”薑寶林猛然來了這麽一句話,倒叫皇帝聽到心裏去了:“那你早些休息吧”。
皇帝倒是沒和她動氣幾分,不過一貫當她是孩子,身上留有的幾分稚嫩反而顯得靈巧動人。
安才人在屋內看書解悶甚是入迷,也不曾知道皇帝何時進來,隻聞得他說:“屋裏這麽暗的燭光,你且要注意點眼睛”。
安才人將手中的書放在桌上,欲從軟塌起身,皇帝對她說:“別起來了,你就這麽坐著吧”安才人顧著禮節還是起了身。
端著在屋內堂下站著,皇帝上下瞧了她幾眼:“你倒是個聽話的人,怎麽卻不見你穿朕先前賞賜你的新衣裳呢?”。
“妾身穿慣了身上這些”這安才人回皇上話時,臉上不喜亦不悲,絲毫瞧不出任何表情。
“白耳吃了嗎?嗓子可舒服了些?”皇帝隨手翻開她放在桌上的書籍。
“妾身不過是舊疾,本就用不上白耳”這六宮之中唯有她頭一個,皇帝給的賞賜不謝恩也不歡喜,如果換作旁人,定是接下賞賜,將繁華炫目穿戴在身上,恨不得人人皆知。
皇帝不知道這低調的做法是許氏的心性,還是當真如她所說是用不慣。
“朕賞了你封號,也不見你謝恩,東西也不歡心,難不成是身子不適?”許氏不知怎了,一言不發。
“朕問你話呢!”皇帝向來不喜歡和她這般脾性的人打交道,甚是發悶又急得慌。
皇帝一改語氣,非常平緩的問她:“是不是發生什麽事情了?還是誰給你氣受了,和朕說說!”。
許氏這不溫不語的樣子,讓皇帝惱了火:“這後宮中的女人哪個不是日日盼著朕來,倒是你,像是朕上趕著一樣”。
這時送茶進來的宮女,將新砌茶的茶放在桌上,皇帝的目光落在那宮女身上,手指著她:“若是朕今夜指了她位份,她定是要欣喜萬分”那宮女聞言,驚恐的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直視皇帝的目光。
半晌過去,皇帝提不住心性,與那跪地的宮女問了一句:“你叫什麽?”。
那宮女沒有心理準備皇帝的問話,慢了一個拍子,答了一聲:“奴婢名夏嵐”。
皇帝稱:“好”,手拍桌機:“你主子不要這份恩寵,朕就給你!朕冊封你為禦妻,以後同是才人,可好?”。
夏嵐望了一眼身旁的許氏,很快便對皇帝連連謝恩:“奴婢謝皇上恩典”皇帝從軟塌起身,大步而去,門外守候的四喜與徒弟萬全正扯著閑話,見皇上出來緊跟在其身後。
皇帝越走越快,四喜在後詢問:“皇上不是要留宿在安才人這兒嗎?”。
皇帝甩了一句話給四喜:“把夏才人給朕送到乾清宮”四喜與萬全麵麵相覷,皇上何時又封了一個夏才人。
四喜使喚萬全去請人,自己個跟在皇帝身後,一言不敢多發。
轉頭,萬全去到許氏屋裏,皺起眉頭與新晉的夏才人道了一句:“夏才人跟奴才去沐浴更衣吧”。
這邊萬全領著夏氏退身離開,許氏軟了身子倒在地上,淚眼不止,這眼淚不由分說的滴落,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而哭。
寶林薑氏的宮女聽聞外邊的動靜,出去瞧了兩眼,看著夏氏被萬全帶走,又聽見側殿傳出來的閑言閑語,轉身趕忙回屋將事情和薑寶林說了一通。
薑寶林早已坐不住,趕去看望許氏時,瞧見她手握剪刀,怕她尋短見,趕快讓宮女上前奪下利器,又喝她:“你這是做什麽?”薑寶林拉許氏的手過來坐。
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她麵前:“一了百了最簡單,可是你怎麽就不想想你的生親,日後連坐年邁的他們如何擔得起”。
許氏接過茶杯,雙手不停的顫抖:“我……”支支吾吾半天,竟連半句話也沒說完整。
一屋子伺候的人被薑寶林揮退,屋子裏隻剩下她與許氏二人,薑寶林心裏想,左不過該是說實話的時候了,可許氏奈何也不張嘴。
“算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明兒再說”薑寶林知道從許氏口中問不出來,隻得起身離去,在屋外交代了許氏屋內的宮女:“你家主子驚了神,你去泡點安神茶給她”。
許氏這事也就半天的功夫,就傳遍六宮,逢人就拿這事當作笑話說,別說許氏自己麵子丟了,整個延禧宮也抬不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