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迷障
離開了三個多月,濮陽並沒甚麼變化。
夏日時,城牆外爬滿了常春藤,現已深秋,有些枝葉枯萎凋落,常敘便索性讓人全部清掉,城牆外搭了許多木梯,兵卒們正有條不紊地將這些藤蔓勾砍下來。
太和帝昨兒夜裡終於醒了,睡足了時辰,精神恢復不少,總算不再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看見沈元初在自個兒車裡,苦嘆一聲:「哎呀,阿初啊,朕不該不聽你父親之言吶!」
沈元初心道,如今再後悔也晚了,此事實在沒甚好提,他提袍在車廂中行個禮,壓低聲音道:「太上皇可知眼下是要去哪裡?」
太和帝一愣:「太上皇?朕都成了太上皇了?太子登基了?」
「是」,這倒也沒甚麼好隱瞞,沈元初如實道:「當日往京中急報,朝中百官亂了陣腳,為穩人心,只得先讓太子登基,待迎了太上皇回去,大位自然還要交還。」
「嗯」,太和帝樂了樂,靜了半晌,又似乎才反應過來,覺得這事頗是好笑一般,自顧自笑地停不下來。
他掀開小簾往外瞅了眼,烏漆墨黑的,拉著長聲問:「這是要去哪呀?」
「去濮陽」,沈元初道:「穎陰侯說這是太上皇的旨意。」
「是……是朕說的」,太和帝把脖子縮回來,瘋癲癲地說:「濮陽好啊,潁川好,朕得去看看。」
沈元初瞧他這模樣,估摸是當俘虜時刺激不小,還要再說,太和帝擺擺手,又開始哈哈笑了。
此刻,看著大開的濮陽城門,沈元初有些猶疑,下車尋到蕭瀾,問:「怎不見此地太守和守城將領來迎?」
蕭瀾剛把延湄從午睡里叫醒,延湄睡得毛楞愣,滿肚子起床氣,黑著臉把蕭瀾手上咬了一口,蕭瀾瞧著牙印兒還覺得不賴,要笑不笑地探了半個身子出來,道:「沈大人,咱們是一路未停,途中為不四處走漏風聲免得節外生枝,也未差人提前報信,太守陸大人怕是還不知太上皇到此,咱們進城再報罷。」
沈元初皺皺眉頭,蕭真已經打馬過來道:「走啊,停在這裡作甚?」
蕭瀾揚揚眉,沖著程邕打了個哨,一隊人馬進了濮陽城。
按說下榻的地方應該由太守陸文正安排,官舍住起來太小,按例也要尋一座大宅,蕭瀾給他省了,直接將車駕帶進了侯府。
延湄快進城時被叫醒,這會兒總算反過勁兒來,往外瞅一眼說:「到家了?」
「嗯」,蕭瀾微微笑起來,幫她整一整袖口,「到家了。」
延湄心情稍好,下意識沖他笑了笑,但隨即又把臉板起來,抬著下巴扭過頭去,蕭瀾去揉她腦門兒,被一巴掌拍開。
太和帝與霍氏的車輛在前,蕭瀾最後進了府門,沖著程邕招手,不動聲色地吩咐道:「晚些將沈元初帶的一千人拉去吃酒,入夜便全綁了,莫傷人。」
程邕早等他這句話呢,聞言便道:「侯爺放心。」
打外院進來,隨護的人馬都留在了外頭,車駕一停,蕭瀾先下車,轉身來抱延湄,延湄臉上不樂意,但還是叫他抱下來,蕭真在後頭瞧見,嘖了兩聲,霍氏正也下車,瞥一眼,當做沒看見。
走前留守在府里的耿娘子和白倩早都迎了出來,耿娘子一臉關切,跟在馬車後頭走了好一段,因見回來的不止兩位小主子,一時未敢上前。
蕭真這下跟霍氏打了個正正經經的照面,登時「呀!」了一聲,瞪大眼睛道:「端、端……」,話卡了一下,意識到叫「端王妃」已不合適,可該稱什麼?「*居士」?似乎也不合適。
在他卡著的當兒口,蕭瀾已經挑起了聖駕的車簾,點頭道:「陛下,請下車罷。」
外圍候著的下人們嚇了一大跳,趕忙跪下身去,太和帝被蕭真和沈元初半扶半抱地弄下車來,——他傷得確實不輕,左腳的腳筋被伊邪挑斷了,再加上不時的恫嚇和毒打,眼下走路都困難。
「阿瀾,朕……」,他話說一半,一眼盯見了正勾出抹冷笑的霍氏,打了個怔愣,半晌,仰頭哈哈大笑。
沈元初也看見了,但他只在極小的時候才見過霍氏一面,對她的容貌根本沒有印象,但看幾人神色,又按霍氏的年紀,已經猜到。
——之前霍氏到的時候,因直接被蕭瀾譴人送出營地看了起來,沈元初和蕭真都未曾得見,而這半路霍氏極少下車,他二人又隨侍在太和帝車裡,是以直到此時才真正見了面。
沈元初幾乎同時在心裡頭道了個「糟」,——蕭瀾偷偷將母親打金陵里接了出來,為的什麼?最大可能,便是要對京中有所動作,恐霍氏被人拿住以做要挾,遂未雨綢繆。
「太守何時到?」沈元初心裡轉了幾個彎兒,面色卻是如常,「我正有事要問。」
蕭瀾一笑,正笑容未斂之際,右手卻驀地出招,身子往前一撞,將沈元初撞后了一步,沈元初立即便去抽劍,蕭瀾同時也按住了他的劍柄,韓林即刻帶人圍上,蕭瀾直接下了他腰間寶劍。
「委屈沈大人」,蕭瀾順手挽了個劍花,道:「站在我的院子里才要找陸太守,是不是有些晚?」
「蕭瀾!」沈元初倒不算驚慌,擰眉道:「你是真要造反不成?!」
蕭真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是怎麼個情況,也已經被圍住了,他嘿了聲,指指蕭瀾:「快讓他們起開!剛到府里,水還沒喝你一口,作個鳥兒的妖!」
蕭瀾轉個身,背對了太和帝和沈元初,挑眉沖他做了個口型,「為你好。」
蕭真愣了愣,腦子竟然跟上了,嘴裡咕嚕幾聲,和沈元初分別被帶到了東西院,蕭瀾人多勢眾,入了這個門,治他們實在容易得很。
但他似乎也沒有殺蕭真和沈元初的意思,只是叫人把他們看了起來,一應的飯菜酒肉都不缺。
打發了他兩個,蕭瀾將院子了候著的下人也打發了,只剩太和帝、霍氏、還有他與延湄。
蕭瀾伸手將延湄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太和帝身子站不直,一手扶著車轅,使勁兒喘口氣,卻朝蕭瀾招招手,「阿瀾,你來。」
延湄聞言皺了下眉頭,她看看太和帝,又仰頭看蕭瀾,見他雖勾著嘴角,面色卻十分陰沉。
霍氏這時開了口,她聲音里有壓制不住的得意和一種濃濃的諷刺,一字字道:「皇上,陛下,呵,你終、於、也淪落到了今天。」
太和帝卻緩緩笑起來,他沒接霍氏的話,仍舊看著蕭瀾,一點點兒往前挪,說:「阿瀾,你告訴朕,這主意你打了多久了?」
蕭瀾平靜道:「挺久了。自我父親的血濺在皇宮的那一刻,我便一直打著這個主意。」
太和帝走過了車轅那一段兒,沒東西可扶,只得歪歪愣愣又往前走幾步,腿腳實在是使不上勁兒,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喘道:「那你是打算殺了朕?」
蕭瀾挑挑眉,過來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領,道:「在那之前,你還欠了件事。」
說罷,拽著他的領子往後拖,太和帝被勒得滿臉漲紅,卻用氣音對著跟在後面的霍氏說:「你看,咱們一家人總算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