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長大
蕭瀾抬眼,這才留意到她穿了身鵝黃色的衫子,發間釵上綴了顆品相只能算尚可的珍珠,隨著她福身輕輕地晃。
第一面,他實際沒仔細瞧這位表姐到底長什麼樣兒,只記住了衣裳顏色和秦宛稍顯羞怯的姿態,這使他想起前些天蕭瑛送他的幾隻黃色的小鴨子,毛茸茸的,挺無害,不過後來被霍氏瞧見,皺眉說了句「男兒家養這些破東西作甚麼」,蕭瀾便再也沒餵過,沒幾天,那幾隻小鴨子便都餓死了。
秦霍氏和秦宛自這日起便在端王府的西跨院住了下來。
蕭瀾日日請安時都能見到。
秦宛的母親長霍雙雙兩歲,閨名蓉蓉,打小姊妹二人感情便不賴,年輕時單論容貌,她比妹妹還要姝麗幾分,算命的還曾說過她身帶旺運,因而當年提親的不少,霍家父母最後選定了秦州一士紳之家。
前兩年還是很好的,可後來約打秦宛出生后,秦家兩位老人得病相繼去世,族裡的運道也一年不如一年,直至前年秦宛的父親也沒了,族裡人此時早將她們視作掃把星,更容她們不得,她帶著女兒苦熬一年多,無奈之下,只得前來投奔親妹。
有了姐姐作伴說話,霍氏心裡舒朗了不少,蕭瀾從前甚少見母親笑,如今請安時,只要有姨母和表姐在,霍氏臉上都帶著笑意,加之秦宛性子柔軟,好些次,蕭瀾都見母親把她摟在懷裡,親昵地拍一拍或親一親。
自打記事起,母親從未這樣抱過他。
蕭瑛雖是女孩兒,但性子爽利,也很少在母親懷裡撒嬌。
不得不承認的,蕭瀾有些嫉妒。
不,是十分嫉妒。
因而有一日在園子里單獨碰見,蕭瀾很沒有好臉色。
彼時秦宛正在石橋上看魚,她本來是和蕭瑛一併來的,蕭瑛剛被長兄叫走了,她只得在原地等著,見蕭瀾遠遠過來,忙笑了下,說:「阿瀾。」
蕭瀾木著一張臉,沒有立即開口叫人,腳下踩到一顆小石子,他用腳尖搓了搓,使了暗勁兒一踢,石子兒不偏不倚,正打在秦宛小腿上。
秦宛低低「啊」了聲,本能地矮下身去,蕭瀾這才在五步外站定,不痛不癢地叫了聲:「表姐。」
「哎」,秦宛彎腰揉了幾下腿,忙又咬唇直起身來,對他笑了笑。
——但是眼裡已泛了淚花。
蕭瀾更是皺眉,他還遠沒到會體諒人的年紀,心裡嗤了聲:有那般疼?
若是同樣的小石頭打在他腿上,他動都不會動。
當然他沒有仔細作比,他是男孩兒,又成日習武,秦宛怎能與他相比?
蕭瀾在原地站了片刻,秦宛又說:「阿瀾,你也是來賞魚的么?」
蕭瀾沒甚表情地說:「不是。」
「啊」,秦宛被噎了一句,滿臉通紅,頗是尷尬,她也瞧出來蕭瀾像是不大待見她,一時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只得道:「那我先走了。」
蕭瀾沖她施個禮,瞥見她走時左腿還點了兩下,他彎腰又撿塊石子兒,往池塘里一扔,接連漂起幾個水花,心道,裝。
隔天蕭瀾就被蕭瑛劈頭罵了一頓。
秦宛後面也知道了這事,忙不迭地送了點心來賠禮,小心翼翼道:「我曉得阿瀾那日不是有意的,我沒與旁人說,真的。」
她沒說假話,確實不是她告訴蕭瑛的,是身邊伺候的丫頭。
蕭瀾沒搭茬兒,掃一眼她送來的點心,既沒惱怒,也沒客氣,就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
然而下回見了她,蕭瀾手裡拿了把小彈弓,挺平靜地說:「表姐,你站著莫動。」
秦宛還當真順從地站在那兒,蕭瀾手裡綳起彈弓,彈弓里扣著一顆琉璃珠,瞄準,鬆手,「啪!」一下,精準的打在秦宛髮釵下綴著的那顆珍珠上。
彈弓的勁道很大,髮釵一下子掉下來,秦宛的頭髮也散了。
「阿瀾!」蕭瑛就站在旁邊,看他竟然如此明目張胆地欺負秦宛簡直怒不可遏,上來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斥道:「你做甚麼!」
秦宛此時才回過神來,忙過來拉蕭瑛,「沒事的沒事的」,她一面說,一面眼淚就往下掉了,急急惶惶地去找方才那顆珍珠。
蕭瀾這一次覺得,她可能並不是裝出來的。
珠子找到了,但碎了。
蕭瀾抿抿唇,心裡漸漸升騰起幾分歉意。
蕭瑛這回饒不得他,直接把他領到了霍氏跟前。
這個時候蕭瀾才知道秦宛為何那樣急切了,——那珠釵是她父親打來送了她的。
蕭瀾覷一眼,秦宛怕他歉疚,又趕緊擦了淚勉力在笑,只是那笑比哭還難看。
他幾乎到這一天,才記住了秦宛到底長什麼樣子。
還算挺好看的。
可能他對女兒家容貌的評判也與旁人不大相同,旁人都覺美的他通常只覺尚可。
許久之後,隨著年紀漸長,當蕭瀾終於為自己幼時犯渾的舉動羞愧臉紅時,才知道那大半年裡,秦宛每回見著他,實際腿都發軟,生怕他找自己麻煩。
十三、四歲正是心思最敏感的年紀,先是喪父,又無奈寄人籬下,讓她一舉一動都敏感又小心,尤其還有蕭瑛在一邊比著,她覺著自己是什麼都不如的。
好在後來總算好了些,——蕭瀾再不找她麻煩了。
她今年就及笄了,個子高了,容貌也全部長開,顯得越發穠艷,秦霍氏捋著她的頭髮嘆道:「我家阿宛長大了。」
說罷,又抹起淚來,旁人家的孩子十五歲都可以出嫁了,蕭瑛也訂了親,秦宛的親事卻還連個著落都沒有。
秦霍氏半攬著她,小聲道:「你瞧著阿瀾如何?」
秦宛微紅了臉,低頭道:「阿娘說甚麼呢,阿瀾比我小,再且……他從前總欺負我來著。」
秦霍氏笑道:「我的傻兒!怎不見他欺負旁人?他那是心裡頭記著,但一時還沒轉過彎子來,如今不好了?哎,按說大郎的年紀最合適,但他是世子,親事也早已定下,年底就該成婚了,娘一開始也沒敢往那上頭想。但阿瀾是成的,比你小些還正好,往後你能管得住他。「
秦宛咬咬嘴唇,頭更低了,秦霍氏又說:「你姨母也有這個意思。」秦宛轉了身子,低聲說:「我才不聽這些。」
秦霍氏掩唇笑起來。
午間起來,秦宛正要到霍雙雙那裡去,老遠的見蕭瀾頂著日頭還在練劍,她頓了頓,到底移了步子過去,喊了聲:「阿瀾。」
蕭瀾停下,轉過頭來看她,秦宛說:「你午間怎也不歇一會兒?」
蕭瀾抿唇道:「昨日學的一招,今日還沒練熟。表姐是要去母親那裡么?」
秦宛點頭,說:「嗯,我估摸姨母這時間該醒了,去伺候她起來。你過兩刻換身衣裳再來,一般那會子姨母精神好些。」
蕭瀾右手微緊,現今秦宛也看出霍氏對他最為嚴苛了。
秦宛絞絞帕子,卻站在那沒走,蕭瀾道:「表姐還有事尋我?」
秦宛覷他一眼,又低下頭,蕭瀾摸不著頭腦,忽聽秦宛問:「你往後,還欺不欺負我了?」
蕭瀾騰一下紅了臉,初時的事不堪回首,現下再提,很有些不好意思,秦宛看看他,忽有笑了,用特別輕的聲音迅速說了句:「我曉得你那會兒還小,阿瀾,你快些長大。」
蕭瀾一愣,尚沒明白,就聽見她又用蚊子似聲音最後補了句:「我等著你長大。」
我等著你長大。
那一夜,在皇宮的偏殿里,秦宛迷迷糊糊間對他說的也是這句話。
等著……
長大……
阿瀾……
蕭瀾劇烈地掙紮起來,想要睜開眼,卻怎麼也抬不起眼皮,他聽見有人在喊「瀾哥哥,起來,瀾哥哥,瀾哥哥……」
他猛地一個激靈。
是延湄。
頓覺身子一松,他放心地伸出手去,「拉我一把。」
延湄手指尖兒從他掌心滑過,身子卻在往後退。
「湄湄!」蕭瀾伸手去抓,「過來。」
延湄退開了,蕭瀾著了急,猛一下從床上竄起來,「湄湄!」
………………
室內燈火通明,面前是閔馨被放大的臉,見他醒了,淡定地退開,對著蕭真皺眉道:「這是種慢毒,不至要人性命,但昏迷時會讓人出現幻症或是不斷地發噩夢;清醒時,傷處的疼痛又會翻倍,且傷口一時半會兒癒合不了。」
蕭瀾大口地喘氣,像是陷在幻症里還未緩過來,驚惶地環顧四周,——沒有延湄。
身前沒有,遠些沒有,角落也沒有。
外頭漆黑,已是隔天后半夜,他們到了魏興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