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舊時
「下山。」
蕭瀾面上和月色一樣的霜白,但此刻耽誤不得,正值深秋,天乾物燥,匈奴人撤下去后必定放火燒山,晚些他們一個也跑不了。
剩下的七百多禁軍傷的傷,殘的殘,蕭瀾掃一眼,心頭再是發悸也得暫且壓住,下令道:「把你們身上的禁軍服都脫下來,換成匈奴人的!」
此刻眾人六神無主,最需要有人站出來,下達清晰的命令,因而蕭瀾這話一出,大家如同有了主心骨,立即開始打死人身上扒衣服。
韓林愧疚地不成樣子,一把將閔馨拖過來,讓她先看看傅濟的傷,結果閔馨根本神魂不附,整個人尚是痴痴獃呆,只問:「我哥哥呢?誰見著我哥了?」
蕭真就站在她旁邊,也不識得她,瞧她這瘋勁兒便猛力推了她一把,光火道:「這人都快不成了你趕緊給瞧!」
閔馨被他推了個後仰,直接一屁股狠摔在地上,這方猛然醒過來似的,「啊!」一聲,歇斯底里地哭了出來。
山頭上凄風陣陣,她一哭兵士們都稍停了動作,蕭真趕緊一把卡住她的脖子,以免人心被她擾的更慌亂。
蕭瀾已經自己給傅濟拔了箭,瞅她一眼,淡漠道:「你再出一聲,立地軍法。就算你哥沒死,你也再見不到了。」
閔馨一下把哭聲吞了回去,她嗓子還被蕭真卡著,喘不上氣,臉上憋得發青。
沒喉結,蕭真這才瞧清楚她是個女的,皺眉鬆了手。
沈元初也扒了件匈奴人的短褐穿上,過來道:「差不多了,三面都有路,咱們從哪面走?」
虧得蕭瀾之前讓人摸了地形,一人稟道:「侯爺,西面最好走,下了山不遠便可上官道,北面沒有專修出來的路,但實際坡並不很陡,是一大片林海,但下去能直接通漢水。」
「走北面」,蕭瀾果斷道:「順著河道可以直接出城。」
說完,他親自背起傅濟,往北邊走。
沈元初道:「咱們得派人去給漢中守軍報信。」
「晚了」,蕭瀾道:「聖駕來之前,午子山方圓幾十里內都需得本地守軍仔細查探一遍,竟然絲毫沒有發現匈奴人的蹤跡,必然已生了叛軍。估計匈奴人只等這邊得手,外頭也會立即攻城,此次漢中是保不住的,咱們這一千來的傷兵殘勇,縱去也不過是多些死人罷了。現必須趕緊出城,直奔魏興,一面派人加急給朝廷送信。」
蕭瀾幾句話把情勢道了個清楚,沈元初抿抿唇,蕭真此時倒對蕭瀾展現出了完全的信任,道:「沈大人,聽他的。」
北面果然沒有路,但是也沒那麼多嶙峋的山石,一眼望不盡的林海,秋草瘋長,腳底下滑得根本站不住,幾乎是得滾下去。但誰也顧不得,有直接抱著頭往下骨碌的,有抓著草仰身往下溜的,碰上沒有尖樹枝和石頭的還罷,有了也只能自求老天。
閔馨白著一張臉,深一腳淺一腳地努力跟緊,下坡時她就又滑又滾,先前因為憋住了哭聲,一個勁兒地不停打嗝,嘴裡都是土,眼看著就要橫腰撞在一棵樹上,蕭真薅著她的腰帶拽了一把,讓她身子生生轉了個彎兒,勉她一難。
幾乎就在他們下了大半的時候,南面已經滾起了濃煙。
——匈奴人果然開始放火燒山。
這一番急逃,又折損了二十幾人,馬匹更是所剩不多,蕭瀾帶著傅濟,餘下的幾乎也都是兩人一騎,閔馨不會騎馬,由韓林帶著。
一路衝到漢水附近,韓林發現蕭瀾臉色不大對。
嘴唇已毫無血色,額上全是冷汗。「侯爺,你的傷?」
蕭瀾搖搖頭,錯后一步,低聲道:「出了城后,你立即分派兩路人馬,一撥二十人便夠,回金陵,到棲霞寺將我母親接出來,直接送到潁川;另一路你親自去,晝夜不停,將此地之事報給常敘,讓他備好人馬,截斷匈奴人的後援,另外你與程邕將咱們留在穎陰的人馬全部帶過來。」
「侯爺」,韓林不放心他,「我派身手最好的兒郎去,我守在這裡。」
「不」,蕭瀾把身上的玉佩拽下來,那上面濺了血,他握著在胸前一按,血色更重,「常敘那裡非得你拿著信物親去,旁人他未必認。」
更主要的是,這需要常敘調兵出濮陽,——朝廷旨意未到,更無兵符,蕭瀾此舉既冒險又留人口舌。
全看常敘怎樣取捨。
韓林知道此去的重擔,不由用力點頭,他剛剛將主母護沒了,早存了誓死之心,不想蕭瀾還這般信重,一時眼眶子發熱,忙將帶血的玉佩收好。
暗夜裡也不知順著漢水賓士了多久,終於見到了通向城外的流渠,蕭瀾已是撐到強極,一頭就往下栽,蕭真手疾眼快扶了把,沖韓林道:「他傷的這般重?!」
蕭瀾並非沒受過傷,與之前在濮陽相比,今日的傷算不上很重,可眼下……韓林神情猛一緊:「那箭上多半有毒!」
「那現在如何!」蕭真簡直要瘋了,他們不敢停,至少得出了城再說。
蕭瀾勉力又睜開眼,傷口處鑽心似的疼,虛聲吩咐:「死不了,先出城再說。」
子時末,一對人馬乞丐般自流渠里鑽出來,奔向魏興郡方向。
這一日,是大齊最恥辱的一日。
匈奴在停戰一年後,驟然進攻漢中,一夜城破,皇帝在午子山被擄,同行的皇子、嬪妃、公主亦未能幸免於難,秀澤山一朝變為埋骨地,終付於一場大火,再不能登高望遠,賞楓嗅香。
出了漢中界,蕭瀾再撐不住,轟然栽倒,只來得及聽見蕭真喊了一聲,但他眼睛已實在睜不開,漸漸陷入一個綿長又朦朧的夢裡。
夢中是那一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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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十三年,暮春四月。
——這是一年裡蕭瀾最喜歡的時候。
這時節天氣和暖,水綠山翠,金陵幾乎成了座花城,不必出門,到處都盈動著香氣。
不過蕭瀾的喜歡全與這些無干,他也不愛那些紅紅粉粉的花兒,今兒太學放休,宗室里幾個子弟叫著京郊,他也沒去。
他留在府里念書,習武。
一套拳從早上開始練,現已快進午時,他打了十幾遍,背心已經汗濕,仍舊覺得不夠,在太陽底下一板一眼的繼續。
他院子里沒有丫頭,幾個婆子有心勸他歇歇又大敢,只有一個八、九歲小書童捧著巾子陪在石桌旁,小聲道:「公子,喝口水不?」
蕭瀾眼睛都沒飄一下,書童咧咧嘴,只得繼續候著。
半晌,他又打完一遍,收勢,靜靜立在庭院里思索,沒多久,見陸續有丫頭從門前跑過去,他皺皺眉道:「去把門關了。」
因蕭瀾身邊一直沒丫頭伺候,下人們難免有些好奇,年紀小些時也就罷了,現今到了十歲的當口上,心思活泛些的不免想早打主意,王府里規矩大,倒不敢作甚出格的,不過有偶爾裝作尋東西或是路過,在門外給二公子請個安的。
其實蕭瀾看她們,跟看院里的幾個婆子沒任何差別。
不過今日院門關了沒多久就有人來了。
蕭瑛一身男兒裝,她剛在偏院騎完馬,進來便笑道:「小郎君,家裡來客了,我帶你去見見。」
蕭瀾一怔,先攥了下袖子問:「阿姐,母親在么?」
「自然是在的」,蕭瑛臉上儘是來了親戚的歡欣,屈指在他肩膀上彈了一下,「你怎不先問問是來了什麼人?」
蕭瀾聽見母親也在,眼睛里已亮起來,又忙說:「阿姐先等等,容我換件衣裳。」一面說,一面風似的跑了進去,又叫幫他梳頭的婆子趕緊再來給他重梳一遍。
蕭瑛掩著嘴笑,調侃他:「阿瀾是不是已經知道咱們家裡來了位天仙似的表姐?」
蕭瀾一心在打理儀容,只擔心霍氏覺得他失禮,因根本沒留心蕭瑛說了什麼,只跟著笑了下。
蕭瑛稍稍瞪大眼睛,誇道:「我家小郎君合該多笑一笑,當真是位風華小少年,放眼金陵望一望,哪個能比得了?」
她性子一向颯爽,又被端王慣壞了,在家裡一向隨性。
蕭瀾整好了裝,跟著她往花廳去,還沒進門就聽見說話聲和細細的抽泣,蕭瑛道:「母親,阿瀾來了。」
廳內,霍氏做在主位上,下首挨著個與她年紀差不多的夫人,容貌間也很有幾分相似,二人臉上都掛著淚,顯然剛剛抱頭哭了一場。
霍氏舉帕沾了兩下眼淚,興許是剛哭過的緣故,聲音顯得很柔和,說:「來見過你姨母,表姐。」又指指蕭瀾,「這是家裡二郎。」
這位姨母蕭瀾是知道的,霍氏娘家沒有兄弟,只有個胞姐,在她之間遠嫁到了秦州,霍氏時常念叨起來,當然並不是與蕭瀾念叨,而是常與蕭瑛提起。
蕭瀾上前躬身行禮:「阿瀾見過姨母,表姐,路上辛苦。」
秦霍氏忙扶了他一下,說:「哎呀,二郎都這麼大了。」
秦宛也起身回禮:「阿瀾弟弟好。」
她今年剛好十三,蕭瀾比她小了三歲,但蕭瀾打去歲起便開始抽個兒,眼下瞧著比秦宛還高些,因而這一聲弟弟叫完,她稍有些不好意思,抬頭沖蕭瀾靦腆地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