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那糕點師傅盤的店麵不大, 架子倒大。每日限量供應, 一人限購一份,售完即止,廚子當日做的什麽便賣什麽。張進忠本想花錢讓人將拿手的點心都做一份,結果你道如何?人堂小二說任你天王老子來了, 他家師傅也隻賣今日這一百份, 愛買買,不買就走, 別妨礙他們做生意。你是沒看見張進忠當時的臉色,就跟被人潑了一盒墨似的。”
趙鸞說著不由輕笑了一聲, 像是真的在和人說笑話似的, 他從腳邊的食盒裏取出一個碟子, 衝床幔裏道:“這一碟子玉雪藏心糕我可排了許久呢,要嚐嚐嗎?這個味道你定會喜歡的。”
殿內靜得落針可聞, 自然無人回答。
但趙鸞顯然早已經習慣了,他等了等,接著道:“對了, 今日回京途中我見著你兄長了,他陪妻子出城遊玩,瞧著挺好的, 你不用過多掛心。我還遇見了一個小娃娃, 白白胖胖肉乎乎的, 眼睛和你長的特別像,很可愛, 若我們的……”
話音到末尾,已經隱隱有些發顫, 最後終於徹底息聲。趙鸞頭部低垂著, 握著碟子的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過了許久,他終於將碟子重新放回食盒中,拎起來朝外走去。
出了寢殿左轉,沿著廊道走到底,推開門便是一間不大的佛堂,神龕上擺了一個白玉雕刻的骨灰壇,後麵是一塊牌位,上書“愛妻沈氏心心之靈位”。
趙鸞將食盒中的餐碟一一取出,擺放在神龕前的供桌上,隨後和往常一般在蒲團上跪坐下來,雙手合十,閉目誦念《往生咒》,直到冰碗中的冰糕化成粘稠的液體,他才靜默起身,將已經不能吃的糕點收回食盒,無聲地退出佛堂。
張進忠熟練地接過趙鸞手中的東西,聽到他說“擺駕養心殿”,連忙應下,在跟隨離開前,他回頭看了眼禁閉的佛堂,又看向已然踏進黑暗的趙鸞的背影,搖了搖頭。
即便是他,也不知皇上到底認為貴妃是活著還是沒了。
明明闔宮上下都知道貴妃早已葬身當年大火,可皇上卻未曾命人宣布主持貴妃大喪,對外隻稱傷重休養,他還時不時會在貴妃寢殿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和並不存在的人說上許久的話,甚至外出親自購買或吃或玩的小物件,仿佛貴妃確實仍活著。
可他又私底下命人修建了一座小小的佛堂供奉貴妃,四年如一日地來這裏抄誦往生咒,有時甚至一待便是一整夜。隻因多年前廢後王氏臨死前曾說過一句,大火會連同人的靈魂一同燒盡。
沒人敢說皇上瘋了,畢竟如今無論是前廷還是後宮他都早沒了鉗製,這幾年下來他已經做到了真正的一言九鼎,再沒誰能置喙一二。
禦醫隻說是心病,可這治病的藥引都沒了,誰知道這病會不會什麽時候就突然徹底病發呢?-
三日後,勇毅侯府。
“你不是說想去江南那邊看看嗎?幹脆帶著糖糖出去散散心,你準備一下,這兩天就出發,我抽一支衛隊護送你們南下,等玩夠了我再去接你們回來,中間萬一出了什麽問題,那人想找你們也沒那麽簡單。”
沈心看著憂心忡忡的沈承,歎氣道:“哥,自從別莊回來,你見天往我院子裏跑,便是親妹妹,嫂子也該吃味了。”
沈承隔空點了點她,道:“我沒在跟你說笑,你不讓我將這事兒告訴爹娘,但他們若知道了,定和我一般想法。”
沈心這才正色道:“娘最近身子本就不好,你可別讓她知道了,不然肯定擔心的晚上睡不著覺。其實真不用這麽緊張,哥,若是趙……那位真的查出些什麽,還能這麽些年一點動靜都沒有?別莊遇見就隻是一個意外而已,而且就我現在這模樣,誰能認得出來啊?”
沈承還是不放心:“可糖糖同你長得像,尤其那對眼睛……”
“你莫不是覺得他還記得我長什麽樣啊?”沈心嗤笑一聲,從桌上的盤子裏取了顆瓜子剝了,聳肩道:“他要能記我這麽多年,怕不是愛我愛得不行了,當初還想著弄死我?”
話雖說是這個道理,可沈承聽她這麽妄自菲薄頓時不高興了,板著臉道:“那是他眼神兒不好,我妹妹當年出閣前便已是百家求,若不是他在那位置上坐著,還輪得到他?哼!”
沈心故作傷心道:“怎麽?如今我就是人老珠黃,無人問津了?”
沈承是個實在人,看了她那張臉好一會兒,才道:“這……有家裏在後頭撐著,你若是想重新相看一個,普通家庭的一般俊俏兒郎應當還是沒問題的。”
沈心“嘖”了聲,吐槽道:“真不知嫂子當年到底看上你哪兒了。”
沈承當即昂首挺胸:“自然是哪哪兒都看上了。”
沈心翻了個白眼,正要懟回去,門外忽然傳來雲桃的聲音。
“少爺,表小姐,宮裏來賞了,侯爺和夫人讓您二位一同去前廳接旨呢!”說完,她又急急補充道:“啊對了,侯爺說要將小少爺也一並帶去,道是宣旨的公公特地囑咐的!”
沈心和沈承兄妹二人對視一眼,心中紛紛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正在院子裏由小廝陪著玩陀螺的沈樂星聽到了雲桃的話,抓著小鞭子蹦蹦跳跳跑過來,“桃桃姨,我們要去哪裏?又要出去玩嘛?”
雲桃抓抓腦袋,道:“不是玩,是去領賞,聖上給咱們府上賞賜來了。”
“哇!”沈樂星高興道:“那會有糖葫蘆嗎?我想吃草莓糖葫蘆!”
沈心一直惦念著承乾宮裏的那爿草莓,早兩年特地命人從別處移栽了好些回來,可惜路上死了大半,好在最後剩的幾株經過分苗扡插如今也是小有規模了,今年已經出過兩茬果,如今已經是盛夏,眼見最後一茬就快過季了。
沈樂星最愛的吃法就是製成糖葫蘆,但沈心擔心他吃壞牙,之前被小家夥撒嬌連哄帶騙給他吃了不少,痛定思痛後跟廚娘說了,誰也不準給他做。
沈糖糖小朋友這幾天已經領著丫鬟小廝去廚房賣過好幾次萌了,可惜沒一次成功的,這會兒一聽到“賞”,也不管是哪裏來的什麽賞,小牛犢似的衝開沈心房間的門,跑過去拉住她的手,催促道:“娘親快點,我們要去領草莓糖葫蘆啦!”
沈心隨他站起來,聽到沈承緊張地喊了一句“心心”,她深吸一口氣,寬慰道:“現在還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呢,走吧,總不能抗旨。”
兄妹二人聽了消息都有些心事重重,不過趙鸞此時卻隻是單純地對沈樂星這個偶然遇見,又和沈心有些關聯的小娃娃愛屋及烏而已。
沈和光和夫人對於這份突如其來的賞賜完全摸不著頭腦,雖往常宮裏也常有些賞賜下來,但那主要是對二老,現在這不年不節的,重點賞的還是“借居府中的表小姐的孩子”,這是怎麽回事?難不成被發現了?
這下可急壞了侯夫人,送走宣旨的公公後,當即拉扯著一家人進內間商討。
這麽一來別莊的事情是瞞不住了,沈承頗有兄長擔當,一力承擔下來,說是自己見上麵沒什麽特別舉動,猜想隻是偶然遇見才不讓告知家裏的。結果被侯夫人狠狠在背上拍了幾巴掌,疼的齜牙咧嘴。
“這賞賜都下來了,還沒特別舉動?你都是要當爹的人了,怎麽還是這麽不想事呢!”
侯夫人說著,捂著心口靠在椅子裏直喘氣。
嚇得一大家子都趕緊湊過去讓她緩一緩,別著急。
等她呼吸均勻了,沈心一邊用手帕給她擦汗一邊道:“就是擔心您這樣,我才不讓大哥說的。這幾年宮裏常有賞,您今兒也瞧見了,這次隻是捎帶提了糖糖一句而已,不用這麽擔心。”
侯夫人抬手在她眉心重重點了兩下,“今兒賞的物件兒大半都抬去你院子了,你管這叫捎帶?!不行,讓你爹安排人送你和糖糖出去躲躲,這可不是小事,這,這查出來就是……欺君哪!”
後兩個字說出來幾乎是氣聲兒了。
她越想越著急,“雖說這幾年那位對咱們家多有寬待,可那也是你爹用虎符換來的,這玩意兒上麵能記你一時還能記你一世?真要暴露了怎麽辦?不行,趕緊回去收拾行李,連夜就出發,到時若是追究下來,便抵死不認,說你帶著孩子回夫家了。對,就這樣……”
沈心無奈道:“這樣才更危險吧?完全就是心虛逃跑,人可能根本沒覺得怎麽樣,見我連夜出逃反而發現異常了……”
侯夫人一聽,淚眼婆娑地看向丈夫:“侯爺,那這可怎麽辦才好啊?”
沈和光拍拍妻子的手背,寬慰了兩句,又深深看了沈心一眼,才道:“心心說的有道理,便是走,也不能在這當口離開。我沈家貴妃這些年可一直在宮裏養傷呢,勇毅侯府裏隻有表小姐林琬心。好了,這事我會安排,都不用著急,承兒送你娘回院兒裏歇息,心心留下來,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內間門被從外帶上,沈心抬手替父親續茶,問:“爹爹有何事要問我?”
沈和光看著她問道:“心心,皇上四年來一直喪而不報,你還是覺得他隻是因為沈家嗎?”
沈心倒茶的手一頓,隨後自然地將茶杯續滿,道:“不然呢?隻有沈家貴妃‘活著’,您當年才會誠心交出虎符,沈家這些年來才能一直成為他安撫其他世家的代表,順他者昌逆他者亡,一個小小的謊言,少更多的麻煩,怎麽算都是筆劃算的買賣。”
沈和光搖了搖頭,“四年前你便知道,他其實和你所想的並不一樣。”
沈心手搭在茶壺上,小半晌才收回。
如今皇宮固若金湯,各家的暗樁均早已被清理幹淨,可在當年那場大火之後,沈和光卻曾收到過一份密報,其中有詳細講述到趙鸞在沈心假死逃宮後的一些作為。
沈和光當時便將密報給沈心看過,但沈心卻隻道:“爹,沈家女兒已經死在那場大火中了。”
沈和光心疼女兒,覺得她定是被皇帝傷狠了,才不願再與他有所瓜葛,加上那時沈家正處於風口浪尖,他便也沒有再多詢問。
可這幾年下來,沈和光多多少少還是發現趙鸞對於沈家的寬待顯然已經超出了許多。
今日這一遭,無論是趙鸞知道糖糖的身份,還是隻當他是一個和心心有些相似的孩子,都代表他似乎並不想追究當年之事,甚至仍舊心係於沈心。
於是沈和光再一次留下她,問:“心心,如今你還決心以後都隻做林琬心嗎?”
沈心忽然想起在別莊時,趙鸞曾說是為妻子外出購買糕點,不由搖頭笑了笑。
當年趙鸞或許確實因為她留的那封信有過幾分感情,那時她都沒想過要回去那深宮,現在難道還想著回去和後宮中那麽多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嗎?有錢有閑的日子過得這麽舒坦,誰要回去自己找罪受呀?
沈心微微抬頭看向沈和光,豁達地給出了同樣的答案:“爹,沈貴妃四年前就沒了,如今隻有林琬心和沈糖糖。”
沈和光抬手在她發頂摸了摸,也笑了:“好,放心做你的林琬心,其他的事情都由爹來想辦法。”
沈心淚盈於睫,抿唇撲進沈和光懷裏……
就在父女倆交心的時刻,南方的密報已經快馬加鞭送至趙鸞手中。
那沈夫人名為林琬心,乃侯夫人已故親妹之幺女,嫁給了沈家旁支一位年少中舉的青年才俊,可惜運氣不好,嫁過去沒多久,夫家便遭遇火災,一家十餘口人僅林琬心一人存活。
自此便傳出她乃天煞孤星、命中帶煞,災星轉世,將會禍害全族。沈家旁支本欲將之沉水,但礙於侯夫人的關係最終了了,但想必過得並不容易,故此才由侯夫人做主接回京。
趙鸞手握密報許久未動,眉心漸漸籠起。
不太對勁。
雖說他手下的密探能力出眾,但這份密報也太詳盡了,查下來便是當地沈家的仆役和街坊鄰居都對當年之事所知甚多。按理說那地方不大,發生這麽大一樁事,民眾多少會有些旁的猜測,可查出來所有人對此事的記憶都是大同小異,就像是……有人曾特地將這事散播出去,等著人去查探一般。
“再查。”趙鸞倏地握緊手中的紙張,道。
時間轉眼便又過去兩個月,又到了沈心需要再度捏骨的時間,她本打算順勢帶沈樂星去別莊摘果子,卻不想宮中又有令傳來。
正值秋高蟹肥,宮中舉辦賞菊品蟹宴,邀沈氏一家進宮與會,傳旨的太監還特別提了一句,可帶沈家表親林氏及其子沈樂星一同前往。
這兩個月以來,除了當初隨沈家一道賞過一回糖糖,之後再無其他動靜,這回仿佛也隻是因為偶然想起才順帶提了一句,以表對沈家恩寵。
但既已經提了,不去倒成了抗旨。離沈心捏骨的還有三日,倒也不怕耽擱這一晚上,思來想去,她還是領著糖糖隨沈家一同進了宮。
聖上這幾年來鮮少弄這些宴會,今年突然來了興致,倒是弄得頗有聲有色,不僅有殿內肥蟹美酒共享,還有禦花園中彩燈賞菊,熱鬧非常。
沈樂星年紀尚小,夜間生物鍾一到便開始昏昏欲睡,但宴會未散,無法提前出宮,好在一般這種宴上,宮中都會備廂房供人短暫休憩或更衣。
於是沈心和家人打了招呼,道她先帶糖糖去休息一會兒,等宴散前再回來和他們一並出宮。
沈承本要送她去,但沈心想著嫂子如今正有身孕需要人照看著,且休息的房間離禦花園不遠,便讓他別走動了,請旁邊隨侍的宮女領她前往。
小宮女提著一盞蓮花燈走在稍前一點的位置,沈心抱著已經靠著她肩膀睡著的沈樂星跟在後頭。
喧囂聲漸漸消散在身後,走著走著,沈心發現路線似乎有些不對勁。
她蹙眉看了眼周圍,停在原處,問:“這位姑姑,我記著方才金夫人去更衣似乎不是從這邊走的。”
前麵的小宮女轉過身衝她福了福身,憨厚地笑了笑,道:“回夫人的話,水廊南邊的房間已經滿了,奴婢帶您去備用的殿內休息,就在前邊不遠處。不過若您覺得這邊太遠,奴婢便帶您回南邊去,若是運氣好或許稍等一刻鍾能等到一間空房。”
聽她這麽說,沈心看看不遠處的屋殿,客氣道:“既已就在前方,那便還是勞煩姑姑領我前去吧。”
小宮女又朝她福了福,“夫人小心腳下。”
果然如宮女所說,很快便到了休息處,不過這邊暫時沒人過來,很是清淨。
“屋內備有果盤茶水,奴婢在前方偏廳候著,夫人若有其他需要前去喚我便是。”小宮女帶上房門退了出去。
沈心安置好孩子,走到桌前坐下,信手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喝著。
“啪嗒。”
窗戶方向傳來一聲輕響,沈心循聲看過去,見到一隻白貓輕巧地從窗沿上跳下來,邁著貓步走到她近前,歪著腦袋用那對熟悉的藍寶石似的眼睛看了她一會兒,張嘴衝她“喵”了一聲。
沈心頓時杏眼微睜。
白貓卻兀自朝她走過來,用腦袋在她腿上蹭了蹭,親昵又討好地衝她又“喵喵喵”叫了好幾聲。
沈心彎下腰在它的下巴處撓了撓,有些不敢相信地喊了聲:“球,球球?”
得到了回應的白貓舒服地眯了眯眼,忽然轉身飛快地躍上窗台,又從窗口跳了出去。
沈心還沉浸在球球竟死而複生的震驚裏,當即起身拉開門追了出去,“球球,球……”
她的聲音在轉身看到門外轉角處的趙鸞時戛然而止。
趙鸞的位置剛好是室內所見的死角,但又能夠從敞開的窗口看到屋內的動靜。他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眸色和夜色一般深沉。
他定定看了沈心半晌,緩緩開口道:“沈夫人居然會知道貴妃愛寵之名,真是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