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趙鸞聞言愣怔了一下, 回神後忙道:“抱歉, 是某失禮了。”


  “無礙,不知者無罪。”沈心神色淡淡地搖搖頭,又看了看天,提醒道:“時辰不早了, 趙公子若要進城還是快些, 否則怕是要趕不上了。”


  “多謝款待,告辭。”趙鸞衝她微一頷首, 抬腿跨上馬車,彎腰鑽了進去。


  張進忠從一旁的雲桃手中接過裝冰糕的食盒, 撩開車簾擱置到車廂之內。


  趙鸞在簾子落下的縫隙中隱約看到一點站在大門前的曼妙身影, 恍惚間覺得那身影和記憶中的人重合, 自己尚身處皇宮之中,沈心則站在承乾宮的門口, 目送他去上朝或者回養心殿處理政務……


  他有些疲憊地靠在車壁上,不知過了多久,才放下蓋住額頭的手, 眼角隱約泛了點紅。


  “啪。”


  右手垂下時將旁邊座上的包袱掃落在地,裏麵亂七八糟的東西灑了一地,指骨大約是磕在了石頭上, 微微有些發痛。


  那是沈樂星之前背的那個形狀有些奇特的小包, 因為裏麵裝的都是些石子之類的物件, 趙鸞擔心過重便先替孩子取下了擱在了一邊,後來又是擦手擦臉又是整理花束, 下車時竟落下了。


  趙鸞彎下腰撿起掉在腳邊的那顆鵝卵石,發現上麵紋絡層層疊疊似遠山疊嶂, 倒確實有幾分野趣, 心中對這個偶然遇見的小娃娃又多了幾分喜愛。


  他還記得當時在雨中,張進忠隨口說了句“破爛玩意”,沈糖糖便十分不高興地瞪了對方一眼,說這是要送給娘親的禮物。想及此,他便探手將旁邊的小包袱拾起來,打算將散落在地的物件裝回去,再命人快馬將之送回。


  先前趙鸞並未注意過這小包上繡的是何花紋,如今撿起來才多看了兩眼,通過配色勉強辨認出上麵繡的大約是隻白鶴,隻繡工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倒像隻白胖的野鴨子。


  這手藝,倒是同心心可以比拚一番了。


  趙鸞失笑著搖了搖頭,指腹在白鶴旁邊的祥雲上蹭了蹭,忽地身體一僵。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再度撫過那一處,心如擂鼓。


  “停下!都停下!!”趙鸞有些失控地大聲喊道。


  張進忠聽到聲響,連忙叫停了隊伍,隔著車廂上的小窗小心問道:“怎麽了皇上?”


  趙鸞並未回複,他抖著手在那小包上一一撫過,果然發現上麵的每一個圖案的收尾處都有一個凸起的小鼓包。


  沈心的繡工不好,不僅繡的圖案變形嚴重,收尾時也粗糙的很,為了保證圖形繡成後針線不散,便會在最末用針線順著紋路反複縫合,雖乍一眼看不出,但若細看便能發現那裏的針腳更密,且摸上去會突出一些。


  趙鸞小心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已然十分陳舊,連布料顏色都已經有些褪色的香囊,將之和小包袱交疊放在一起。雖說大小不同,但上麵的祥雲圖案,幾乎是一模一樣!

  這幾年來,沈心當初為他繡的那個香囊早已被他摸過成千上萬遍。最初那兩年,他夜間根本睡不好一個安穩覺,或是整夜整夜無法成眠,或是一閉上眼便夢到沈心坐在承乾宮寢殿的床上哀聲喚他“七郎”,心痛難忍。


  每每這時,他都隻有抓著那個鴛鴦戲水的香囊一遍遍的看,一遍遍的撫摸,心中才能稍稍平複。可以說,那香囊上每一個圖案的繡法走線,包括縫合用了多少個針腳,他都了然於心。


  所以當他摸到小包袱上的那朵祥雲時,幾乎一下就確定了這是沈心的繡法!

  可……這怎麽可能呢?

  “回去!立刻返回那個別莊!”趙鸞一陣眩暈,他撩開車窗的簾子,眼中迸發出令人不敢直視的光芒,聲音甚至有些發抖。


  張進忠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見他的模樣哪裏還敢多問,當即命衛隊立刻折返。


  而沈心這時正看著沈樂星送給她的那束花發愁,花是路邊花田裏采的非常普通的野花,可捆紮花束的卻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玨,便是她如今所在的別莊也能買下幾個。


  “娘親是不是同你說過,不能隨便收別人的東西?這是怎麽回事?”沈心指著玉玨,板著臉教育孩子。


  沈樂星偷摸瞄了自己娘親一眼,小聲道:“我忘了嘛,不過趙七叔也住在城裏,等我回去再找他玩兒,順便將玉玨還給他不就好啦?”


  沈心心道人家住的那個城可是紫禁城,和你住的那叫一個城嗎?這輩子也不一定還有機會再見到呢。


  她垂眸看看看沈樂星的表情,突然頓了頓,轉而問道:“你今日才認識人家多久,便想著下回再找他玩兒了?”


  “趙七叔好,我喜歡他!”沈樂星仰著腦袋回答,“我想和他一起玩兒!”


  沈樂星雖才四歲,看上去憨憨傻傻的,但沈心卻知道他聰明得緊,小小年紀便知道如何利用自身條件,最大化地實現自己想要達到目的。比如今天就趁著她在捏骨,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哄了福瑞帶他出門。


  他平時雖也是無論見著人都笑嘻嘻的,但真正能讓他說喜歡的也不過就是自家幾人,便是沈承的妻子蔣瑤箐,雖平時他小嘴抹了蜜似的將人哄得團團轉,但也從未這麽直白的說過喜歡。


  如今聽到沈樂星說喜歡趙鸞,沈心一時也不知心中是個什麽滋味。


  難道真的有所謂的父子血脈感應嗎?她想。


  罷了罷了,這玉玨雖貴重,但並非龍形紋飾,大約是趙鸞微服出巡特地挑的尋常款式,怎麽說糖糖也是他的親兒子,封地進爵什麽的就算了,收他一塊玉玨也不算過分吧?

  這麽想著,沈心倒也沒再糾結了,伸手解下花莖上的玉玨,替沈樂星佩在腰間,道:“既如此,那這玉玨便由你收著,若是將來遇見他,也由你自己歸還。”


  沈樂星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撥了撥那玉玨,道:“好呀。”


  話音剛落,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自家奴仆高聲喝止的聲音。


  沈心手上還拿著剪子和花,聞聲扭頭朝那邊看去。


  隻見趙鸞竟又去而複返,門房老李匆匆跟在後頭,嘴中不滿地念叨著:“便是熟識,也得容小的通報後再進吧?怎麽能就這麽擅自闖入呢?什麽人啊真是……”


  沈心見狀心髒一抽,但麵上卻絲毫不露痕跡。


  不會的,我如今的模樣,誰都認不出我。她飛快做完心理建設,露出一個驚訝的恰到好處的表情,起身看向一臉嚴峻的趙鸞,和尷尬緊隨其後的張進忠,問道:“趙公子這……可是落下了什麽?”


  趙鸞悶頭衝進來,舉著手中的小背包,問道:“沈夫人,不知糖糖這小包袱是何人所做?”


  沈心尚未回答,沈樂星已經自己跳下凳子跑過來,快速回答道:“這是我娘親親手給我做的呀!”


  他說著,回過頭看向沈心,說:“娘親我給你撿了好多漂亮的小石頭,可以給你放在書房做鎮紙,還可以給小紅、小白它們做玩具哦~”


  小紅和小白是沈心養的兩條錦鯉的名字。


  雖不知趙鸞為什麽突然跑回來問這麽個問題,但沈心也沒多想,摸摸他的頭,回答:“是我閑暇時給糖糖縫製的,可是有什麽不妥?”


  趙鸞定定看著麵前這個五官無一處和沈心相同的普通婦人,突然覺得衝動跑回來的自己簡直就是在異想天開。


  他方才竟猜想沈心或許沒有死,從皇宮中逃出後為了維持生計隻能繡些物什販賣,這小包袱雖做工算不上精巧,但款式卻別致。沈心平常在吃食上就總是有很多古靈精怪的想法,能做出這樣的包袱也不奇怪。


  可怎麽可能呢?莫說按照當年沈心信中所言,她是萬念俱灰下一心尋死;那場火燒了整整一夜,後來寢殿中也挖出了焚燒所剩的骨骼,如今還供在承乾宮新建的佛堂裏,她又怎麽會死而複生呢?


  便是這包袱的繡法相似又如何?這天下千千萬萬人,容貌相似的都能找出許多來,還不許有人刺繡時也有這樣的小習慣嗎?

  趙鸞張了張嘴,半天才啞然回道:“並無不妥……”


  “還好趙七叔幫我將小背包送回來,否則我今日就白白在溪邊撿了那麽久啦!”沈樂星高興地蹦跳到趙鸞麵前,又突然想起來自己身上的玉玨,趕緊低下頭去解,“趙七叔你的玉玨落下啦,原本打算下回遇見還給你噠,這下正好,你等等哦,我這就解下來……”


  趙鸞終於回神,他蹲下.身按住沈樂星的手,道:“不用解,這玉玨本就是送給你的見麵禮。”


  “啊?”沈樂星有些為難地回頭去看沈心。


  沈心出聲道:“這玉玨太過貴重,糖糖不便收受,還請趙公子收回吧。”


  趙鸞抬手摸了摸沈樂星的腦袋,指腹輕輕在對方的眼尾處劃過,輕聲道:“雖隻是一麵之緣,但我初見糖糖心中便十分歡喜,不過是一枚玉玨而已,若沈夫人覺得不妥,便將這小包袱換與我,可以嗎?”


  沈心:……靠,真是人傻錢多!一個背包換一塊玉玨,我能換到你傾家蕩產哦趙七!


  趙鸞卻不再給她說話的機會,起身朝她點了點頭,道:“貿然衝進來實在冒昧,日後有機會定以表歉意,不過趙某現下需得即刻返城,便先告辭了。”


  說完,他便帶著一臉茫然的張進忠又匆匆離開了。


  趙鸞坐在馬車裏,看著膝上背包上的圖案,腦袋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兩輛馬車在小道上相逢,沈承探出馬車,一眼便看到了對麵的張進忠,不由震驚道:“張公公,您怎麽會在此地?”


  他瞟了眼對麵的馬車,眼睛頓時睜得更大了,“這裏麵可是……?”


  沈承心中警鈴大作,看他們來的方向,想必是從自家別莊出來,皇帝難道發現了什麽嗎?他見到心心和糖糖了嗎?

  沈承那邊腦子裏亂七八糟想了一大通,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張進忠倒是先笑著朝他行了個禮。


  “沈小侯爺,我隨黃老爺出城尋購物件,回京途中突遇大雨,便找了個莊子暫時避雨,如今雨停,正要回城呢!”張進忠自是知道皇上對沈家的態度的,當即笑著朝沈承點點頭,道:“沈小侯爺這又是?”


  沈承回答:“我與妻子上香歸來,如今正要回別莊。”


  張進忠“呀”了一聲,道:“原來今日我們避雨之處竟是沈侯爺的莊子!”


  沈承聽後終於放鬆了些,但想到莊子裏隻有心心在,心髒不由又懸了起來,他走到對麵馬車前,躬身行了個禮:“沈承拜見黃老爺。”


  趙鸞在車廂中自然聽到了之前的對話,想及這是沈心的兄長,他撩開車簾溫聲道:“沈兄客氣了。”


  因為沈心的緣故,沈承對趙鸞是半分好感也無,但麵上卻不能表露出來,隻當作是不善言辭,朝人笑了笑,吩咐自家的車夫控製馬車退到一邊。


  直到趙鸞的車隊漸行漸遠,沈承才恨恨地握拳咬了咬牙,迅速跳上自己馬車,囑咐車夫速速趕回。


  而那廂趙鸞也終於回神了,他垂眸看著手中的香囊和膝上的包袱,眉心皺了起來,過了會兒,他招過張進忠,沉聲道:“查一查那沈夫人的來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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