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趙鸞澎湃的心緒急速冷卻下來, 他微垂眸看著麵前教訓孩子的女人, 正欲替小娃娃說兩句話,卻被對方右眼角下方的疤痕吸引視線。


  那傷疤雖不算特別大,但也有半截小拇指指印大小,凹凸不平的紅色乍然出現在平整的皮膚上, 怎麽看都有些突兀。


  趙鸞微不可見地挑了下眉, 一般婦人麵上有這等瑕疵,估計都會以麵紗遮麵, 這位沈夫人倒是豁達。


  但他很快意識到即便對方是一名相貌普通的已婚婦人,自己的視線也有些無禮, 立刻移開了目光。


  沈樂星像隻小奶狗一樣拱開身上包的毯子, 可憐巴巴地捧出手裏的那束花, 委委屈屈說:“娘昨日裏說花田的花好看,糖糖才想給娘采回來嘛……”


  他平常頂不愛自己的小名兒, 覺得像個小姑娘,但每次做錯事或者惹了娘不開心,就會拿來撒嬌。


  沈心對自己兒子的這點小機靈清楚得很, 但又偏拿人沒辦法,看他臊眉耷眼的小模樣也不落忍,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臉, 發現並不很涼才放下心。


  這時她終於想起來還沒同送他回來的人道謝, 連忙微側過身去要行禮。不想稍一抬眸看過去, 差點嚇得當場去世。


  靠!趙鸞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還抱著糖糖!

  沈心此刻隻慶幸自己才剛做完麵部捏骨,短時間內還殘留著後遺症, 無法自如控製表情,加上雨下的夠大, 即便距離這麽近, 也足夠掩住她眼中的驚詫。


  “多謝公子送犬子歸家,真是麻煩了。”沈心微微福身行了個禮。


  趙鸞視線在對方的婦人發髻上掃了一眼,道:“夫人客氣了,在下趙七,京城人士,外出經商返京途中突遇暴雨,一時無法前行,不知夫人是否介意某與奴仆在貴宅借個屋簷躲雨幾刻,雨停即會離開。”


  沈心心說你是皇帝,我要說介意還不得事後被找麻煩?當即吩咐下人帶領衛隊將馬牽至馬棚,又讓人去準備茶水糕點。


  其實這種接待按理說不應當由她來做,但是沈承陪嫂子去祥緣寺燒香了,這會兒估計還耽擱在寺裏,別莊就她一個主子,她如今又是做已婚婦人打扮,接待男賓也不算太失禮。


  “公子若不嫌寒舍簡陋,便暫時進屋飲杯熱茶吧。”她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又伸出手去想將沈樂星接回,“糖糖還是交給我吧,勞煩公子一路抱著了……”


  話音剛落,沈樂星便突然皺著小臉打了個噴嚏,全噴在了趙鸞的臉上,看的一旁的張進忠差點拿出大內總管的氣勢指著小不點斥一聲“大膽”!

  沈心看到也是心中一緊,立刻將傘塞到旁邊雲桃手中,想將孩子趕緊抱回來,免得他又做些什麽冒犯聖顏的舉動。


  趙鸞麵上倒並不見嫌棄或惱怒,隻是微微的別了下頭,繼而道:“無礙,還是趕緊進屋去吧,耽擱下去孩子恐怕真的會著涼。”


  沈心還有些遲疑,沈樂星倒是自在的很,將手中的花束往她手中一塞,張開手臂摟住趙鸞的脖子,開心道:“趙七叔快走,我請你吃超好吃的冰糕!”


  趙鸞點點頭,看向沈心:“還請夫人帶路。”


  沈心:……就路上那麽一點時間,這兩人為什麽這麽親近了?

  進了屋,沈心命人給趙鸞上了茶水後,便抱著沈樂星去內間換衣裳,以防他著涼。


  脫掉外裳後,她發現沈樂星脖子往下到前胸骨部位還掛著些已經幹掉了的泥漬,不由奇道:“臉上瞧著倒是幹幹淨淨,怎麽身上反而髒了?”


  沈糖糖小朋友乖乖仰著腦袋任娘親用帕子蘸溫水給他擦拭汙漬,回答道:“趙七叔給我擦了臉臉和手手嘛!”


  沈心一聽頓時了然,趙鸞養尊處優這麽多年,穿個鞋拿本書都有人在旁邊伺候著,哪裏能想得到泥水會從衣領滲進去,如今能把看得見的地方擦幹淨便不錯了,想當年他夜間睡前替她擦擦腳上的水都手忙腳亂呢。


  想及此,沈心手上的動作不由頓了頓。


  當年趙鸞在她麵前演戲是為了達到目的,那如今幫一個路上偶然遇見的小孩兒又是為什麽呢?難道他知道了糖糖的存在?這次所謂的避雨真的是偶然?還是有意為之呢?

  沈心心髒不由揪緊,但很快又鎮定下來。


  不會的,先不說三年前她爹找到一名奇人,能夠通過捏骨在一定時間內改變人的相貌,她如今跟從前完全沒有丁點相似;且南方遠親那邊的身份也全部搭理好,一點破綻都沒留,除了知情人士,絕不可能有人知道她就是沈心。


  趙鸞當年長期服用避子湯藥,她的假孕也隻是對方計劃中的一環,糖糖的出現完全是一個意外,她都是逃出宮後過了一個多月才知曉,趙鸞必然不可能知道。


  難道是趙鸞發現了她當年假死的蛛絲馬跡,如今想要來追責?那也不可能,要發現當時就發現了,想找她麻煩直接朝沈家發難不就是了?何必時隔多年還裝模作樣繞這麽大一圈找過來?總不能是趙鸞喜歡她,所以多年來一直在找她的蹤跡吧?


  沈心都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逗笑了,她搖了搖頭,將那些個奇葩的念頭從腦袋中甩出去,利索地替沈樂星換了一套幹淨的衣裳,牽著他前往會客廳。


  “桃姨姨,快將我最愛吃的葡萄冰糕取來!”沈樂星兀自爬上凳子上做好,衝雲桃比出三根胖胖的手指,說:“要三份哦!”


  沈心揚眉,冷酷道:“你今日的冰糕份例已經吃完了。”


  說完,她朝雲桃道:“上兩份。”


  好在她前些日子想起來曾經看《蠟筆小新》時有一集講到用雞蛋做冰激淩,幾經嚐試後終於試驗成功,替代了曾經在宮中常吃的牛奶冰碗,不然這會兒待客恐怕會在趙鸞麵前露餡了。


  沈樂星瞄了旁邊的趙鸞一眼,期期艾艾道:“我是替娘親和趙七叔拿的嘛!”


  沈心不為所動:“那也兩份便夠了。”


  沈樂星撅著小嘴,嘟囔道:“可我想陪你們一同吃。”


  沈心給他氣笑了:“多謝糖糖小少爺美意,倒也不用你陪。”


  沈樂星雙手抱胸“哼”了一聲,道:“娘親壞壞!”


  沈心睨他一眼,幽幽道:“嗯,反正娘親壞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不如你去看看哪兒有不壞的娘親,找著了我便將你送去,你好我也好。”


  沈樂星一聽,立刻跳下凳子撲過去抱住沈心腿,仰著頭賣乖:“才不要別人,糖糖的娘親是世上最好最美的娘親!”


  沈心眉心一鬆,伸出手在他額上點了點,道:“撒嬌精!”


  說完,她抱著沈樂星在凳子上坐好,朝趙鸞笑了笑:“讓趙公子見笑了。”


  趙鸞這才回神,意識到自己之前一直不由自主地在盯著對麵的婦人看,他心中也不由有些赧然和困惑,頓時有些尷尬地開口道:“怎會?沈夫人和星……同糖糖相處很是有趣。”


  他頓了頓,語氣有些隱含期待的悵惘:“若某和妻子的孩兒生下來,應該和糖糖一般年紀了……”


  沈心聞言愣了愣,據她所知當年王月杉很快便被廢了,趙鸞至今仍未立後,倒不知他說的這妻子指的是誰?難道當時他偷偷寵幸了後宮中的哪位嬪妃?


  “冰糕來啦!”沈樂星興奮的聲音打斷了在座兩個大人的心事。


  沈心比了個“請”的手勢,謙虛道:“不是什麽貴重吃食,不過盛夏炎熱,用來解暑倒也尚可,趙公子常常可否合你的口味。”


  張進忠見下人呈了食物上來,下意識便要上前先試毒,畢竟就算是在宮裏,皇上的膳食也是要先由專人試過之後才能呈上去的。


  不過他才走出兩步,便被發現了他意圖的趙鸞擺手揮退了。


  沈心自然發現了兩人的動作,她率先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又挖了小半勺送到沈樂星嘴邊,道:“冰糕太涼了,你方才淋雨還打了噴嚏,就吃這一口,否則真病了,可別哭著說不要吃藥,知道嗎?”


  沈樂星“嗷嗚”張嘴吃了,砸吧砸吧嘴還想吃,但想到生病時要吃的苦苦的湯藥,便也勉強忍住了。他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看向還沒動作的趙鸞,豔羨道:“趙七叔你快吃呀,化掉了就不好吃了哦!”


  趙鸞笑著應了一聲,在張進忠緊張的視線下挖了一勺冰糕吃進嘴裏,濃鬱的奶香在口中融化綻放,他雙眼不由一亮。


  “明明像冰,吃起來口感卻綿軟非常,濃香四溢,這點心味道實在好極。”


  沈心還未說話,“炫母狂魔”沈樂星便已經先開了口:“那當然啦!這是我娘親做出來的冰糕哦,全天下獨一份的呢!最最好吃!”


  沈心蓋住自家兒子的腦袋揉了揉,衝趙鸞道:“不過是閑暇時候隨意琢磨的甜點,給孩子嚐嚐鮮罷了。”


  趙鸞卻正色道:“沈夫人過謙了,這道冰點味道極佳,嚐之令人回味無窮。”


  他擱下手中的銀勺,誠懇道:“趙某的妻子平日裏也甚愛琢磨吃食,某剛嚐了這冰糕,便知她定會十分喜歡這道冰點。不知沈夫人家中這冰糕還剩幾何?趙某願以重金全部購之。”


  趙鸞說的這個妻子難道是墨畫?以前她在承乾宮弄那些亂七八糟的食物試驗時,墨畫還經常給她提意見來著,想來她離宮後,兩人的發展也回歸正軌了?不愧是女主,冷情冷性的狗皇帝都給她馴成忠犬了。


  沈心這麽想著,心中倒也沒有太大的波瀾,她擺擺手道:“不過是一道解暑冰點而已,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庫中還存了許多,稍後我命人將冰糕裝好給趙公子帶回便是,當是感謝您之前看顧糖糖了。”


  而且給自己那些個小夥伴們解解饞也好嘛。


  趙鸞聞言想了想,扭頭吩咐張進忠去馬車中取了一碟玉雪藏心糕過來。


  “這是某特地從涿州縣為愛妻買回的甜品,乃是一位廚藝大師研製的新品,名為玉雪藏心糕,味道也是上佳。某知沈夫人必也不缺金銀,便用此物同夫人置換那冰糕,不知可行?”


  沈心看到那碟中白皙通透的點心,簡直震驚異常。


  什麽鬼玉雪藏心糕,這他喵不就是雪媚娘嗎?這廚子不會也是穿越過來的吧!

  沈心當然點頭應好,順便又跟趙鸞問了那廚師的地址,想著回頭摸過去交流交流。


  趙鸞詳盡答複了,兩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說著話,時間竟很快就過去了。


  直到張進忠走到近前提醒他雨停了,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和麵前這個相貌平平無奇,甚至臉上還有著明顯瑕疵的婦人交談了這麽久……


  趙鸞當然並不在意人的外貌,前兩年他還廢除了從前“容貌有損不得為官”的條例,任用了好幾個有誌之士,隻是他對自己和一個陌生的已婚婦人相處這麽久,實在不是一件得體的事情,可回想方才的交談,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久違的得到了放鬆。


  這種感覺,往往隻有在他從承乾宮沈心的寢殿待過之後才會有。


  張進忠再度道:“老爺,時候已經不早了,再晚些城門便該關閉了。”


  沈心應付了這麽些時候,早就巴不得他們快點走了,趕緊命人去打包冰糕,客氣地送人出門。


  趙鸞走到大門前,回頭看著站在簷下目送他上車的婦人,也不知突然哪根筋搭錯了,竟不受控製地開口問道:“叨擾這麽久,一直未見沈夫人夫君,不知他是何方人士?若有機會,日後或能結交一二。”


  沈心牽著糖糖的手,遙遙看著他,有些嘲諷地勾了勾唇角,淡淡道:“趙公子有心了,不過我的夫君五年前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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