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情動

  周遙睡到九點半才起,下樓梯時“啊嗚”伸著懶腰,餘光瞥見夏總坐在餐桌前看報紙,頓時一愣,她沒想到夏總居然沒出門,立刻收了手,規規矩矩走過去。


  “媽媽~~”周遙乖巧地叫她一聲,坐下吃早餐。


  “這都幾點了?”夏總目光從報紙邊緣投射過來。


  “昨天累壞了。”周遙小聲說,揉一揉發酸的脖子,手搭在桌沿,問,“您怎麽沒去公司?”


  “星期六。”夏總隱隱皺了眉,“你手放哪兒?”


  周遙抿緊嘴巴,左手慢慢地捧住碗,身板也坐直了。


  “一些天不著家,規矩就全忘了。”


  周遙低頭喝粥。


  過了半刻,夏總臉色又緩和下去,道:“下午跟媽媽出去吃頓飯。”


  周遙想起陸敘:“我今天約了朋友。”


  “推了。”夏總頭也不抬。


  周遙咬著雞蛋,不吭聲。


  “長輩和你說話呢,聽見了沒?”


  “聽見了。”周遙輕聲反駁,“你朋友我又不熟,帶我去做什麽?”


  “是蔣叔叔一家,你爸也會去。”


  周遙和蔣家的蔣寒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兩家曾住一個宅院,雖然後來各自搬去了大別墅,關係卻一直很好,常有往來。尤其今年,隔三差五就聚,也沒法推辭。


  周遙立馬談條件:“那我今天要跟爸爸一起回學校,我還有很多事情,忙著呢。”


  “可以。”


  周遙吃完,把筷子勺子整齊擺好:“媽媽,我吃完了。”


  夏總點一下頭。


  周遙起身,椅子不發出一絲聲響,走上樓,腳步聲也沒有。


  夏總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歎了口氣。


  阮秘書走過來,輕聲:“夏總,你今年抽了不少時間和蔣家聚會呀。”


  夏總:“我什麽心思你還不知道?”


  “我是覺得遙遙現在還小,你是不是心急了點?”


  “趁她現在還小,再過兩年就管不住了。”夏總放下報紙,眉心緊擰,“歐婭以後都是她的,可你看她現在這樣子,沒半點心機,玩心又大,還不為將來打算。”


  阮秘書微笑:“遙遙5歲就上小學,又不停跳級,身邊一直沒個同齡人,所以到現在還像個小孩。再說,她也正是愛玩的年紀。”


  “我擔心她被騙,尤其那些專騙小姑娘的浪子;又擔心她以後的結婚對象不好。遙遙太單純,她的丈夫絕不能太精明,不能有太重的心思。不然,奪了歐婭把她掃地出門另娶別人,類似的例子還少?”


  “你看中蔣寒了?”


  “嗯。這孩子我看著他長大,正直坦率,他爸媽都是好人,夫妻感情也好。這樣家庭出來的孩子值得托付。且他和遙遙也熟。”


  “但不知道遙遙有沒有那方麵的喜歡。”


  “你忘了,遙遙以前喜歡過蔣寒,她就喜歡長得好看的。”夏總淡笑一下又收斂,“所以也好騙。”


  “我看你就是太擔心了。遙遙生活學習環境很單一,遇不著那麽多複雜的人。”


  “但願。……對了。采購部在招新主管,你盯著點兒。這職位太重要,務必選對人。”


  “放心。”


  蔣家離周家不遠,半小時車程。蔣父是開拍賣行的,蔣母是畫家,蔣寒和周遙同歲,比她大一個月,還在讀大三。


  蔣寒一見周遙曬黑了,就挑了眉梢:“兩個月不見,你去挖煤了?”


  周遙斜他一眼,立即就嗆回去:“叫學姐!”


  蔣寒灰了臉,轉頭就不理她了。


  夏總給了周遙一個眼神,周遙癟了癟嘴。


  蔣母笑:“這倆孩子,一見麵就鬥嘴。”


  周教授和煦笑道:“蔣寒懂事多了,就我們家遙遙,歲數都白長了。”


  夏總輕輕白他一眼:“還不是你寵的。”


  夏總和蔣母心照不宣,攛掇兩位老公去茶室下象棋,把周遙和蔣寒單獨甩在客廳。


  沒一會兒客廳裏兩人就爭執起來,


  周遙不耐煩:“我看得好好的,你幹嘛換台?”


  蔣寒挑釁:“你幼稚不幼稚,動畫片有什麽好看的?”


  周遙鄙視:“你那電影我看過幾百遍了,不要看了。”她一把搶過遙控器。


  蔣寒威脅:“——遙控器給我!”


  “不給。”周遙把遙控器塞在後腰和沙發的夾縫裏,往沙發上一靠,抬起下巴,拿眼角看他。


  周遙從小就擅長這招,每次搶東西不是捂在肚子裏就是藏在裙子裏,小學時蔣寒還真敢搶,把周遙衣服掀得露肚皮,被他媽狠揍過幾次,結果下次他還搶。但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周遙再藏東西進去,他就不搶了。再到如今隻是壓在身後,也不搶了。


  蔣寒噎著一口氣看周遙,嘲笑:“你多大了還這麽玩?”


  周遙不理他的激將法,飛了個白眼給他,繼續看電視。


  蔣寒靠在沙發上,無聊了一會兒,扭頭看周遙,沒想她居然在玩手機。


  蔣寒無語:“你還看不看的?就跟著我搶著好玩兒是吧?”


  “嘖,給你給你。”周遙從背後拿出遙控器扔給他。這話一脫口,驀地想起駱繹。她皺了皺眉。


  蔣寒接過,在手裏掂了兩下,也沒什麽興致,從沙發上起身,睨著她:“電視沒意思,去不去打遊戲?”


  “好啊。”周遙正想換心情,立即收了手機,“好久沒打了。”


  客廳安靜下去。


  蔣母對夏總道:“蔣寒這孩子平時沉穩得很,是他們學校學生會主席呢。也不知為什麽,在遙遙麵前一點兒肚量都沒有,總嗆她。”


  夏總微微一笑,不言。


  周遙和蔣寒兩人在樓上廝殺了幾小時,房間裏全是喊打喊殺聲,連吃飯都跟打仗似的匆匆扒兩口再上樓。


  夏總難得沒有教訓周遙吃飯沒規矩。直到很晚了,她才上樓去敲房門,提醒周遙該走了。


  下樓梯的時候,兩人依然在互相吐槽:

  周遙:“你水平太差,害我被殺。”


  蔣寒:“你自己笨。我給你那麽多裝備你還被人砍。”


  周遙:“你都沒有團隊意識,沒想過掩護我好嗎?”


  蔣寒:“我能護你四麵八方?你以為我是圓桶?”


  “嗬!”


  “切!”


  兩人又是不歡而散。


  夏總和蔣母倒都心情不錯,站在院子裏說了好一會兒話。周遙趴在車窗上都等煩了,她還要回學校呢。


  果然,到學校都快十點半,離熄燈隻剩半小時。


  周遙推開宿舍門,夏韻在做麵膜,唐朵剛洗完澡在抹潤膚霜,蘇琳琳蹲在桌子前一邊追劇一邊吃橘子。


  直到這一刻,周遙才感覺真正從亞丁回來了。


  “以為你明天才回呢。”夏韻在麵膜底下含糊不清地說,“我要是你,平時也都在家住。”


  “學校裏方便。”周遙把箱子拖進來。


  蘇琳琳扭頭遞給她一隻橘子,周遙沒心情吃,放到桌上。


  到夜裏,熄了燈睡覺,周遙聽見周圍三人均勻的呼吸聲,她恍惚又回到了客棧的房間裏,小木榻挨著窗,能聽見院子裏人來人往的聲響。


  她們三個都回到宿舍來了,隻有她沒有。


  周遙埋進被子劃開手機,依然沒有來電和信息。駱繹這個人就像消失了一樣。她點開通訊錄,滑到駱繹存儲的電話號碼,名字是“駱繹”,並沒有給她特別的驚喜。


  周遙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很久,是思念的,她很想聽聽他的聲音,在電話裏,一定比平時更低沉性感。


  可他為什麽不先給她打電話?都過去兩天了,他還不聯係她。


  周遙暗暗較勁起來,嗬,看誰熬得過誰。


  可一想起燕琳還在客棧,還能每天和駱繹麵對麵,周遙又頭皮發炸。


  眼不見心不煩,她關了手機,忍著一口氣閉眼睡了。過不久,又默默在黑夜裏睜開眼,這個時候,駱老板在幹什麽呢?


  駱繹把調好的雞尾酒遞給阿敏時,阿敏輕聲試探:“老板,你這兩天心情不好?”


  駱繹抬眉看她。


  阿敏:“我數過,你從昨天到今天,說話不超過五句。”


  駱繹淡淡回她:“我現在列舉你這兩天犯的錯誤,可以講二十句。”


  阿敏縮著脖子灰溜溜走了。


  駱繹隻在最忙的時候幫襯了一會兒,稍微閑下一點,他就洗了手離開吧台準備回房。


  公共區裏住客聚在一處玩殺人遊戲,玩完一局,正巧駱繹經過,幾個女生起哄:“老板,一起玩遊戲吧。”


  駱繹微抿唇擺了擺手,示意不玩。


  但那幾個女生膽子挺大,攔住駱繹去路,百般邀請。他畢竟做生意,人情世故還是懂的,看一眼手表,說:“玩一局。”


  駱繹剛坐下,身後傳來燕琳的聲音:“我也加入玩一局吧。”


  “好啊。”大家夥兒都熱情。


  法官:“來,先抽簽選殺手和警察。”


  燕琳率先抽了一個,警察抓殺手的遊戲,她最喜歡。這一局她希望被選作警察。然而,紙條打開,她是平民。


  法官:“都抽好了吧。天黑請閉眼。”


  “殺手請殺人。”


  “天亮請睜眼。”


  燕琳睜開眼睛,大家也都相繼睜開眼,互相打量。


  法官指燕琳,說:“你被殺了。”


  “……”


  燕琳一愣,莫名其妙,她的遊戲就結束了?燕琳迅速掃一眼周圍的人,女生A眼神移去別方。


  法官:“你留遺言吧。”


  燕琳指一下女生A:“我覺得是她。”


  女生A瞠目結舌的樣子,搖了搖頭:“不是我。”


  遊戲的秘訣在於,警察要盡快找到凶手;而凶手則要隱藏自己,同時盡快找出警察並殺掉警察。


  眾人互相猜測。


  法官:“現在開始,每個人可以說一句話。”


  女生A無語苦笑:“我真不是殺手,如果選我,大錯特錯。”


  下一個人則說:“你越說自己不是,就越像。”


  幾人都如是說,


  反是輪到駱繹時,他思索半刻後,對女生A道:“辯解時用力過猛,會把人誤導。”


  燕琳聽見駱繹說的話,察覺出一絲不對,“誤導?”


  他是警察?


  法官說:“天黑請閉眼。”


  燕琳已經被殺,能睜眼。


  “第一位警察請抓人。”


  女生A睜開了眼睛,她是警察。她指認了一個人。


  法官:“警察抓錯,平民傷亡。”


  “警察請閉眼。”


  燕琳冷靜等待著。


  “第二輪開始,殺手請出動。”


  下一秒,燕琳看見駱繹睜開了眼睛。


  駱繹抬手一指,指的正是警察——女生A。


  “殺手殺害一名警察。”


  駱繹閉上眼睛。


  “天亮請睜眼。”


  所有人睜開眼睛。


  燕琳靠在座椅上,一言不發,冷眼看著新一輪的分析觀察和辯解後,駱繹再度誤導眾人。第二輪閉眼,警察再次抓錯,而駱繹準確地殺害了第二名警察。


  法官:“殺手獲勝。”


  才兩輪便匆匆結束,大夥兒都反應不過來:


  “還以為會玩很多輪,殺手效率也太高了吧?”


  “是誰啊?”


  法官指:“殺手在這兒。”


  駱繹平淡地彎了一下唇角。


  眾人嘩然:


  “我以為你是警察!”


  “我也是,你一直在誤導我們。”


  燕琳隔著人群看向駱繹,他正巧抬眸,目光與她相碰,淡淡移開。


  “重新來!”


  駱繹笑一笑,起身:“我有事先走,你們慢慢玩。”


  他之前說好隻玩一局,大家也不好挽留。


  燕琳看他出門,也跟著起身。


  院子裏月光皎潔,如同罩著一層白霜。


  駱繹靠在牆上抽煙,見燕琳過來,並沒說話。


  燕琳斜倚在他身旁的牆上,說:“給我一支煙。”


  他從口袋裏掏出煙盒遞給她,她抽出一支放在嘴裏,卻不接他打火機,等著他打火。


  他手指一轉,亮出打火機,蹭地點燃。她低頭湊近他手上的火苗,吸了一口。


  一縷碎發滑下來。駱繹沒管,關了火收回手。


  燕琳抬起頭,當著他的麵把那縷碎發攬回耳朵後邊。駱繹自然就看見了夜色下她的耳朵。駱繹看了一秒,想著的卻是某人小巧彎彎的耳,如白色的玉,上頭有一顆小小的痣。


  他移開目光。


  燕琳歪頭:“你為什麽要殺我?”


  駱繹沒什麽情緒:“遊戲而已。”


  燕琳顯然不滿意他的答案:“為什麽第一個選我?”


  駱繹一時沒說話,青白的煙霧漂浮在兩人之間。


  “為什麽?”她近乎逼問。


  他說:“自保。”


  燕琳挑眉:“什麽?”


  “如果第一個不殺你,我會被你殺死。”駱繹說,“成為殺手的那一刻,在無法判斷誰是警察的情況下隨機選擇一個人殺死,我隻會選你。因為,如果你是警察,你會在第一輪指認我,如果你是平民,你也會說服大家指認我。”


  燕琳不禁笑出一聲:“怎麽?你覺得你瞞不過我的眼睛?”


  駱繹搖了搖頭:“我瞞得過你,但你也想自保。”


  “什麽意思?”燕琳臉上笑容消散。


  他眼睛漆黑看著她:“不管你是否確定我是凶手,你都會選我。”


  燕琳沉默,被他說中。是的,她想當警察,更希望他當殺手,讓她親自把他抓獲。這是他倆的較量和遊戲,可還沒開始就被他掐滅了。


  她的笑像不是自己的:“你就不想陪我玩一局?”


  “說實話。”他淡淡瞥她一眼,說,“不想。”


  接下來的很多天,周遙忙得沒了時間。


  LAND項目一期進入最後測試階段。一期是針對鉻礦鉑礦的探測,在原有精度上提高十五倍。周教授的團隊攻了近兩年。而羅譽生前對LAND的期望是涵蓋所有稀缺礦石。隻要一期順利完成,後邊的二期三期就都有了可參照模板,將會迎來飛躍發展。


  周遙每天都跟在老師和師兄們後頭,泡在實驗室裏錄數據作分析,她忙得焦頭爛額,一時把駱繹拋去了腦後。


  隻是每每在夜裏想起,再看看安靜的手機,便一陣心煩意亂。


  十天後,周遙去藥店買了驗孕棒做測試。結果出來,是一條線。周遙怕不保險,又試了一次,還是一條線。


  周遙如釋重負,當時就給駱繹發了條短信:“駱老板,我驗過了,沒懷孕。”


  然而駱繹沒回短信,周遙不高興了幾分鍾,收了手機進實驗室。


  直到那天晚上,周遙爬上床準備睡覺時,手機才滴滴響了一下。


  周遙立即撲過去摁開短信,駱繹回了一個字:


  “好。”


  周遙頭上澆了一盆涼水,捧著手機愣了好幾秒,突然跳起身,一把砸床上:“再聯係你我就跟你姓!”


  蘇琳琳正在晾衣服,被嚇得衣服掉下來:“怎麽啦遙遙?你爸爸罵你啦?”


  周遙抓起枕頭砸過去:“你好煩呐!”


  周遙一頭栽倒在床上,胸膛起伏,大口喘氣,漸漸平息下去,又覺得茫然和失落。


  駱繹他這樣這算什麽?難道她隻是旅途中的好感和睡覺而已?


  可她呢,過了這麽久,還是那麽想他。較勁較到最後,失落的依然是自己。


  心頭一陣煩悶。


  周遙癟著嘴,把頭埋在被子裏,賭氣,算了,不聯係就不聯係。


  誰離了誰還能活不下去?


  又到一個周末,周遙接到夏總指令,回家吃飯,說是蔣家的人來做客了。


  周遙沿著學校的林蔭道走出校門,邊走邊低頭玩手機遊戲,走到校門口,哐當撞上一個人。


  “對不起。”周遙趕緊彎腰道歉,一抬頭就翻白眼,“你有毛病啊擋我路!”


  蔣寒皺眉:“周遙,你給我說話客氣點兒啊。”


  “你管我。”周遙繼續低頭玩遊戲往前走。身後被一股力量拉回去,蔣寒拎著她衣服帽子。


  “你幹嘛?放手!”


  “你媽媽說了,讓我過來盯著你一起回去。路上不許玩手機。”


  “狗拿耗子。”周遙懶得理他,把帽子搶回來,繼續低頭往前走。


  蔣寒上前一步把她手機奪走。


  “你還我。”


  周遙過去搶,“給我。”


  蔣寒舉高手,淡定地往前走。周遙追著他,又蹦又跳,都快爬到他身上去,可就是抓不到。


  兩人就這麽鬧騰著越走越遠。


  而駱繹站在街對麵,緩緩地吐出來一口煙。


  駱繹站在原地把那支煙抽完,周遙早沒了影兒。他想著剛才看見周遙時她的樣子,和同齡的男孩從大學校門裏走出,意外的年輕而陌生。


  駱繹把煙掐滅了扔進垃圾桶,步行返回A大旁邊的一處高檔住宅小區。


  五年前駱繹在這裏買下一套複式樓給羅譽,方便他出入A大。兩年前駱繹破產後,別處的房產車產全賣了,唯獨保下這套。


  那段時間他的焦灼痛苦,想必羅譽都看在眼裏。可他潦倒不堪,無心顧忌羅譽,不到一個星期,羅譽就自殺了。兩兄弟甚至都沒好好談一次心就天人永隔。


  如果不是在這座城市已無容身之所又無處可去,駱繹不想踏入這房子半步。


  駱繹走進書房,點了根煙,打開文件夾,翻看著歐婭今年的大宗采購單和原石交易合作夥伴信息。不過半小時,他就了解了個大概。


  應聘歐婭的采購部主管比他想象的還要順利,但直接對他進行招聘的是生產中心的經理,他還無緣見到夏總。


  走馬上任之前,駱繹得去給夏總做個匯報。阮秘書說,就約在夏總家的茶室。


  駱繹看一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了。


  周遙走過一條街了,蔣寒還舉著她的手機。


  周遙:“你幼不幼稚啊,大三學生。”


  蔣寒最煩她拿年級說事兒:“我是正常人,不像你那麽變態。”


  “手機給我!”周遙皺眉,正說著手機響了。蔣寒抬起頭,眯眼:“陸敘,這誰啊?”


  “給我!”周遙一把奪過來,等接完電話了扭頭看蔣寒,“我先去見一個人,你要願意就跟我去,不願意就先回家。”


  蔣寒眉梢輕挑:“你男朋友?我得去幫你參考參考。”


  周遙再次翻了個白眼。


  周遙跟陸敘約在順路的咖啡店,一進去就給陸敘道歉:“對不起,我忘了。實在是回來後太忙,每天都待在實驗室裏。”


  “沒事。”陸敘笑笑,看了看單獨坐在不遠處的蔣寒。


  周遙回頭看一眼,笑:“哦,那是我朋友。沒關係的。”


  “男朋友?”


  周遙一愣:“不是啊。”


  陸敘沒再問,簡短地和周遙講了一下丹山和LAND,提醒她時刻注意。


  周遙一開始有些驚訝,消化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LAND這樣的高技術項目被人盯上,也不算稀奇。隻是沒想到自己竟成了切入點,更沒想到自己在亞丁那段時間一直是危機四伏。


  她再次開口前,不自禁看看四周,聲音也小了下去,問:“陸警官,你懷疑我的同伴裏邊有——”


  “隻是推測,沒有實際證據。”陸敘道,“提防一些總是好的。”


  “哦。”周遙擰緊眉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兩人聊了一會兒,陸敘還有事,不便多留。臨走前,周遙忍不住問他:“駱老板呢?他被人追殺也和這件事有關?”


  “他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陸敘說。


  陸敘這話讓周遙有些鬱悶,一路都心情不爽,蔣寒跟她講話她也愛答不理。回到家了這烏雲般的情緒也沒消散,還沒到飯點,她獨自上樓關了房門。


  夏總不悅,覺得她行為失禮,要上樓去訓誡,被蔣寒攔住:“夏阿姨,算了,她今天心情不好。”


  “你們吵架了?”


  “沒啊,可能在學校遇到什麽事了。”蔣寒撒謊。


  周遙躺在自己床上,舉著手機,盯著通訊錄裏駱繹的名字看。那次短信後,再無聯係。


  從一開始的較勁到後來的賭氣,再到現在,變得迷茫與失落。周遙垂下手臂,手機滑落床上,她打了個滾,轉身趴在被子裏埋住頭。


  駱老板現在在做什麽,會不會還有人對他不利?他到底什麽來頭,那些持刀人要殺他,薑鵬也要……


  周遙忽然抬起頭,猛地想起薑鵬說他的弟弟叫薑鴻?!

  周遙立即跳起,電腦開機上網,搜索“薑鴻”。同名同姓的網頁和新聞很多,周遙迅速篩選,很快發現可疑。


  “鴻程拍賣行破產倒閉,身陷鑒定收買醜聞,經理薑鴻跳樓自殺。”


  周遙抓著薑鴻這條線索,很快搜出了翠玉佛塔案——


  兩年前,歐婭珠寶出手了一尊清代翠玉佛塔給鴻程拍賣行,結果被拍賣出去後卻被發現是贗品。歐婭珠寶和鴻程拍賣行開始互相推諉與撕扯,但由於第三方的鑒寶師團隊已出具過佛塔為真的鑒定結果,歐婭珠寶最終全身而退。然而,案情真相陷入了羅生門,無論鑒寶師團隊、拍賣行、還是歐婭珠寶,每一方都說自己無辜,對方有罪。而輿論沒有放過任何一方,有人懷疑拍賣行和鑒寶師竄通偷走了真佛塔;也有人懷疑歐婭勾結鑒寶師坑害了拍賣行。而不久後薑鴻跳樓後留下的清白遺書更是把歐婭珠寶推上風口浪尖。


  周遙隱約記得,那段時間夏總整天都黑著臉,對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的夏總來說,那種狀態是很少見的。


  周遙很快又在網上找到了那個鑒寶師團隊首席鑒寶師的名字:“羅繹”。


  周遙心裏一沉,已有某種預感,她四處找那個“羅繹”的照片,卻怎麽也找不到。倒是在多年前的一篇采訪中提到“羅繹”的年紀,換算到現在,三十多歲,恰好符合周遙在駱繹身份證上看到的年紀。


  周遙懵了好一會兒,咬著手指,又繼續翻看他的采訪,全和鑒寶鑒石有關,極少提到私人信息。


  隻在一處采訪的邊角提及家人,說幾年前父母飛機失事,有一個弟弟。


  而羅譽便是上大學時父母飛機失事,有一個哥哥。


  他們是?駱繹是……羅譽的哥哥?


  周遙跪坐在床上,腦子裏一團亂麻。


  恐怕駱繹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說他接近她卻有失公允,分明是她自己找上去的。可隨著他倆的關係越來越親近,他到底作何打算,或從他自身出發,報複歐婭?或從羅譽出發,保護LAND?


  周遙揪著自己的耳朵,輕輕喘著氣。


  亞丁發生的一切曆曆在目:她沒帶錢,他返回找她;他護她遠離吳銘;為她上拳台;為她冒險下洪水;為她做向導又辭向導……


  他一直在護她呀。


  陸敘說丹山的人在亞丁就曾數度加害她。是駱老板在護著她呀。


  周遙低下頭捂住眼睛,眼眶發熱,卻沒有流淚。她懊惱極了,這些日子她的較勁和賭氣是那麽無理取鬧。


  周遙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抓起手機溜下床去給駱繹打電話。


  很快接通。


  周遙在落地窗前走來走去,咬著唇等他接電話。


  然而,這一次,始終無人接聽。


  駱繹坐在周家別墅東側的茶室裏。紅木案幾上煮水器沸騰,水霧氤氳。駱繹夾了茶葉放進茶壺,茶室門被推開。


  他放下茶葉夾,立起身,淡淡一笑:“夏總,好久不見。”


  夏總明顯一愣,回頭看阮助理,眼神銳利而指責。


  阮助理也吃驚。


  生產中心的經理遞上采購部新主管履曆時,阮助理著實被驚豔了一把,學曆高,經驗足,見識廣,手藝精,新主管遞交的采購部未來三月計劃書也叫人眼前一亮,直指部門現有弊端頑疾,提出的改革措施兼顧操作性實用性。


  夏總看了也頗為欣賞,想見識一下這個叫“駱繹”的男人。誰曾想是熟人。


  夏總到底見慣了各種場麵,再度看向駱繹時,麵色已恢複平靜,眉眼中卻也帶了股冷意。


  歐婭自創始以來曆經的最大危機便是當年的翠玉佛塔造假案,競爭對手以此為契機,質疑歐婭珠寶出品的金珀鑽石珠寶等商品,其附帶的鑒定書都有買通鑒定師造假的嫌疑。歐婭的市場形象一落千丈。


  夏總坐下,禮貌道:“當年的事,我還沒有追求羅先生的責任,羅先生倒自己送上門來。”


  駱繹淡淡一笑,打了個太極:“夏總,我已改母姓。”


  夏總眼瞳微斂,也不跟他客氣:“你能拋開過去來應聘,但歐婭不會接受一個欺詐犯做采購部主管。……不,歐婭的任何一個職位都不接受欺詐犯。”


  “夏總這話不妥。”駱繹不緊不慢往茶壺裏倒水,看茶葉浮沉,“在我朋友薑鴻看來,我和你串通一氣,拿假的翠玉佛塔騙他,以此打壓鴻程拍賣行,使他的競爭對手蔣氏拍賣獲利。而蔣氏和歐婭的友好關係,不用我多說。”


  夏總冷麵罩霜,盯著駱繹;駱繹毫不避諱,與她直視。


  夏總一字一句:“歐婭交出去的翠玉佛塔,是真品。薑鴻以死證清白,動手腳的隻剩你。你坑了薑鴻,拖累了歐婭。”


  駱繹輕搖一下頭:“我是個講證據講道理的人,但也不肯吃虧,沒法跳個樓給你看。我自然有證明清白的辦法。”


  “來歐婭做事?”


  “對。”


  “不可能。”夏總起身,已無意和他多費口舌,“歐婭不會接受你,駱先生請回吧。”


  “夏總,我和歐婭的合同已簽。”駱繹把茶壺裏的水倒進小茶杯,“在夏總手底下做事,還請多指教。”


  “歐婭會賠付你違約金,即使鬧到勞動仲裁部分也無妨。”


  駱繹端起茶杯到嘴邊,抬眼看她:“那我就隻能跟歐婭打勞工官司,順帶告訴媒體,當初的事,我跟夏總是一夥。”


  “你——”夏總轉身,眼中含怒。


  麵前這男人已一無所有,破罐破摔也不怕;可歐婭好不容易從當年的信任危機中恢複,再也折騰不起。


  駱繹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站起身俯視夏總,臉上已無笑意:“三個月。”


  “夏總,我在歐婭待三個月。你盡可以派人監視我在公司的一舉一動,如有違規,報經濟犯罪。我在三個月內把歐婭的內鬼揪出來,讓當初的案子水落石出。”


  夏總蹙眉:“你說什麽?”


  “夏總,”駱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出手的是歐婭,鴻程破產後得利的是歐婭的合作夥伴蔣氏,你不覺得太巧?”


  茶室內隻剩夏總和阮助理。


  “夏總,你相信他了?”


  “半信半疑。”


  駱繹穿過走廊,到樓梯口,蔣寒迎麵跑過來,看了他一眼,隨即上樓去了。


  駱繹走到門口,聽見蔣寒在樓上敲門:“周遙!”


  蔣家的公子,挺年輕的小夥子。


  駱繹嘴角勾起一絲涼笑,掏出手機取消靜音,看到周遙打過來的未接來電。他把手機裝回去,在門廊裏換鞋,瞥見了周遙的鞋子。


  他瞟了一眼,略一思索,從兜裏摸出一樣東西扔進了她鞋裏。


  第二天周遙去學校,精神不振,對駱繹又想又恨,居然不回她電話!

  周遙穿鞋時覺得腳板心一軟,像踩到了軟糖,脫掉鞋一看,竟是一支煙。


  周遙一開始以為是自己的,趕緊揣兜裏溜出去,出了門仔細一看發現是在亞丁見過的牌子,與駱繹別在她耳朵上的是同一種。


  周遙一愣,立即衝回家裏問保姆阿姨,昨天家裏有沒有來什麽人。


  阿姨說來了公司裏的人,好像姓駱。


  周遙還不信,又問了來人的樣貌身高。


  阿姨手比過頭頂:“可高啦,長得也忒英俊。”


  周遙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兒沒氣死。來她家了居然還不找她!

  周遙轉身往外走,路上拿出手機,對著駱繹的電話號碼罵了一路才解氣。


  駱繹上任沒幾天,歐婭的原料供應商便邀他赴宴。往後歐婭的進貨采購由他說了算,供應商們都想混個臉熟人情麵兒。


  駱繹如期赴約。來人皆是這行當裏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油條,有些也曾和駱繹打過照麵,當年翠玉佛塔的醜聞一清二楚。但生意場上人際關係鮮有道德良心標杆,也無過往恩怨拖累,隻看而今誰做主宰,誰有發言權。


  “駱主管真是年輕有為,幾家大型珠寶公司裏頭,就數駱主管最年輕。”


  駱繹淡笑應付:“老了。”


  “以前第一次見到駱主管,那氣質不同尋常,我就說將來一定大有可觀。”


  “過獎。”


  駱繹坐在酒桌上,看著幾個曾在自己落魄時對自己嗤之以鼻的人如今轉而溜須拍馬,頗覺諷刺與無趣。


  他一麵接招應付,一麵不動聲色觀察眾人,也留著心眼聽些珠寶行業幾大公司間的八卦瑣事。


  供應商裏有一位三十出頭的女人,一桌子男人聊天無趣,難免講幾個黃色笑話逗那女人玩,又不停勸酒灌酒,越鬧越大,舉止輕浮。


  “徐小姐,你剛敬了他,可沒敬我呀。”一個近四十的男人拉住徐姓女人的腕子,“這杯酒你必須得賠我喝了。”


  徐姓女人難堪地強笑著:“先緩一會兒,待會兒再敬——”


  “不用等啦,就現在,我倆喝個交杯酒?”


  “真的緩一會兒。”


  “來嘛。還怕羞不成?”


  當當兩下,酒杯敲轉盤。


  駱繹晃了晃手裏空空的酒杯,淡笑道:“請我喝酒,怎麽酒全讓女人喝了?”


  “哎呀,怎麽能讓駱主管空杯子呢。太失禮了。”那人放過了徐姓女人,立馬殷勤地過來倒酒,“來來來,駱主管,我敬你一杯。我幹了,你隨意。”


  駱繹幹了,空杯衝他示意。那位女供應商感激地衝駱繹笑了一笑。駱繹未予回應,收回目光。


  酒桌上充斥著客套與浮誇,

  駱繹漸感無聊之際,隔壁房間卻傳來年輕人鬧騰的聲音,眾人回頭望一眼,原來這是一間大包廂,中間裝了個小隔斷,分成兩間。


  那邊年輕人歡樂得很,駱繹聽見蘇琳琳的嚷嚷聲:“我好早就想來吃這家了,但菜好貴哦,吃不起。趁著這次遙遙打賭輸了,狠狠宰她一筆。”


  駱繹回過頭來,嘴角染了極淡的笑意。


  訂餐的供應商尷尬不已,隨之生了怒氣:“這店太不像話,說好了要安靜的包廂!服務員——”


  駱繹抬手:“不礙事。現在用餐高峰,別麻煩了。”


  那人立馬笑道:“駱主管果然有氣度啊,就是不一樣,會體諒人,不像我們各個都五大三粗的。”


  駱繹無言地喝了一口酒,耳朵已沒心思聽這桌子人交談,全去了身後。


  “你少點兒點!鬥地主啊你們?”周遙肉疼地嚷,“再點我這月生活費都沒啦!”


  “切,你就裝窮吧。”這是唐朵的聲音。


  周遙大呼:“誒,已經點了烤全羊你還點什麽羊肉湯?你跟羊有仇是麽?”


  駱繹漸漸來了點胃口,拿筷子撿了一塊羊肉。


  包廂門推開,適才離席去洗手間的某鑽石供應商挑了挑眉:“猜我剛看見誰了?”


  “誰啊?”


  那人抬下巴指駱繹:“駱主管老總家的千金。小姑娘越發漂亮了。”


  酒桌上賓客微醺,男人多,說話漸漸口無遮攔:“咱們在座的各位,誰要是娶了那小姑娘,歐婭以後就是他的了。”


  “哈哈,漂亮又年輕,娶了也不虧。”


  “王老板你就算了吧,都什麽年紀了還肖想小丫頭。”


  “我怎麽就不能娶個小嬌妻了?”


  駱繹臉上還維持著虛無的笑,他一句話未說,咬了根煙在嘴裏,手在衣服口袋四處摸了摸。


  餐桌對麵的人發現,立馬喊:“打火。”


  身旁的人趕緊湊上前點火。


  駱繹微低頭,皺著眉吸燃了煙,拿在手裏,又慢慢吐出一口了,淡淡道:“畢竟是我東家,各位開玩笑留個情麵。多謝。”


  絕非商量的語氣,話卻給足了麵子。一眾人也識趣,不再繼續講周遙。


  有一個酒喝高了,還想奉承:“那是,我們這樣兒的,人看不上。還是駱主管這樣一表人才——”


  駱繹隔著青白的煙霧,盯著他,眸光清黑,自帶壓力;待那人猛地一愣忘了接下來的話,駱繹才緩緩笑了一笑。


  他抽完一支煙了,再敬一杯酒,收了局。


  大夥兒還留他,又說轉場去別處繼續。


  駱繹婉拒,又道:

  “今兒這單我已經買了,提前謝大家夥兒。以後還請多多關照,合作愉快。”


  說完,也不叫人送,自行離開。


  周遙點菜時叫得誇張,結賬卻爽快,找服務員要了發票還刮了一會兒獎,一個沒中。周遙扔了發票,跑去洗手間尿尿,洗完手了回包廂,發現那幾個家夥居然已經走了。


  估計是在樓下等她。


  周遙癟嘴,咚咚咚又往樓下跑,跑到一樓大廳,還沒下台階,就看見駱繹一手插兜,一手夾煙,站在室內噴泉旁,安靜地看著她。


  周遙愣住了,立在台階上半天沒有反應。


  她想過無數次再見的情景,也想過再見時狠狠抱怨他一番,瞪他一眼,扭頭就走。可心裏計劃的一通火氣,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嗷一聲全散了。


  天知道她有多想他。


  店裏的客人穿梭而過。


  他朝她走過來,周遙心跳加速,還沒想好應對策略,駱繹已站到她麵前,什麽話也沒說,便垂下眼簾,低頭湊近她的唇。


  周遙呼吸一窒,他挺拔的鼻梁眉峰已近在眼前,熟悉的男人體味鋪天蓋地。她頭暈目眩,閉上了眼睛,等待著他把她擁入懷中,落下一個深深的吻。


  她麵頰感覺到他的鼻息越來越近,帶著煙草香,她心跳如擂。


  下一秒,他的氣息擦臉而過,落到她耳邊,


  “想親啊,”他輕輕在她耳邊吹氣,不無遺憾地說,“人太多,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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