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四)
“我懂……”
***
十二月, 一抔大雪垂鬆後, 便入了皇帝登基後的第五個冬季。
四阿哥小, 王疏月也畏冷。內務府早早地就給翊坤宮貢上了炭,哪怕外麵是大片大片灰白色雪影, 西暖閣內依舊暖得似三四月間。
月初,西藏的戰亂進入了後半程。
王疏月時常看皇帝在駐雲堂裏寫大段大段的朱批。臣將在外,隻言片語皆過經過脈, 傳遞著朝廷的目的和態度, 不僅在藏的馬多濟和王定清等人要一字一句地揣摩,皇帝本人在落筆時也要字字斟酌。
皇帝忙,後宮裏的事就閑。
直到漸近年關,宮外的敬賀陸續送進來,各處的年節賞賜也開始挑備, 各宮才開始漸漸忙碌起來。
新入宮的幾位嬪, 敬嬪,敏貴人, 定常在,這幾個人到也到樂得來王疏月翊坤宮裏坐坐, 一坐就是大半日, 圍著炭火逗弄逗弄四阿哥, 說些宮中日常吃喝的閑話, 敏貴人也是書香門第出身, 偶爾陪著王疏月起興致, 賭幾局書, 冬日那因雪冷而出不得門的日子,打發地飛快。
金翹和梁安等人卻不是那麽自在。
“這些娘娘主兒們,除了去長春宮請安,就愛來咱們坐著,一日來三回,主兒到要認真穿戴三回去見他們,好損精神的。”
梁安笑道:“咱們為主兒著想,那些娘娘主兒怎麽會關照主兒的身子。不過是萬歲爺為了西藏的戰事,不大進後宮,得閑隻在我們主兒這兒坐坐,她們想得個機會,麵聖而已。”
金翹立在王疏月身旁,替王疏月研墨。
是時她正在替大阿哥寫字帖,墨濃,筆力恰當,風骨自成。
她寫得入神,沒大注意聽二人說話。
“主兒一做上這些筆墨上的事,就不肯搭理奴才們了。”
王疏月聽了這一句,這才暫放了筆,朝手心裏喝了一口氣兒,笑道:“你們又說什麽閑話了。”
梁安接道:“還能說什麽,還是宮裏的主兒的娘娘們唄。主兒這幾日見她們,身子不乏嗎,要不,您也學學皇後娘娘,沒事啊,也召那些南府的人來奏奏曲兒。敏主兒,婉主兒這些人,能陪著主兒鬆乏鬆乏也就罷了,敬主兒,定常在這些人,出身蒙古啊,心都在皇後娘娘那兒,還非得在咱們這兒一座半日的,用的是什麽心,主兒您心裏明白的啊,推不見也成的啊。”
金翹聽完這話,也道:“說起來也怪啊……皇後娘娘從前是不愛聽戲的,最多是逢年過節,陪著娘娘聽聽,自從三阿哥去了,也不知道怎麽的,時常傳召南府的人去長春宮唱戲。”
梁安撇了撇嘴:“可不是,主子娘娘哪裏懂咱們漢人這些好東西。”
王疏月托腮翻著自己將才寫的幾頁字帖,含笑道:“你們又開始了口中沒限了,雖我這兒沒什麽禁忌,可萬一主子撞進來,聽到了,你免不了又要挨板子。”
金翹笑道:“可不是,他就是閑得皮癢。”
“奴才閑……主兒您評評理。”
二人鬥嘴,在年節閑時到也有趣。
王疏月合上字帖,笑道:“好了,別宮年關忙,咱們這裏也沒添新人,通共咱們幾個,四阿哥小,大阿哥又上學,橫豎沒什麽事,她們來坐著也是給我解悶兒,就是勞動你們歇不得,等入了正月,我多給你們點時辰消閑就是了。”
梁安忙道:“奴才們都是本分,怎麽敢說什麽,奴才們就是怕……怕主兒久不能侍寢,萬歲爺見她們多了,難免想起了翻了牌子,她們不就順著您上去了嗎?”
“你又胡說什麽。”
金翹出聲打斷他,自個研墨的手卻把力道越拿捏越重。
王疏月看著那幾乎要被她壓斷的墨餅,遲疑道:
“濃了呀,你這樣我寫不開……”
“哦……是。奴才該死。”
王疏月擺手笑了笑:“算了,你們這樣也靜不下心了,大阿哥快到去上書房的時辰,梁安,你去瞧瞧,送大阿哥過去。。”
梁安看了看時辰,應道:“主兒,還有些時辰呢。主兒今兒一早不是說要看給老王大人的年禮單子嗎?奴才照著主兒的意思擬出來了,拿來給您斟酌斟酌,看看再添些什麽。”
王疏月站起身,一麵往暖閣裏走一麵應了聲好。
金翹陪著她一道走出來,輕聲道:“聽說,西藏那邊的事要平定了。”
“嗯……,我昨兒聽皇上說,阿爾布巴被正法了。”
“那主兒的兄長也要歸京了吧。”
“是啊,一晃都要翻年了。不過今年的女兒紅,他還是趕得上喝的。”
說完這一句話,她靠著窗坐下,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神色竟漸漸暗淡下來。
金翹查其顏色,端了一盞人參茶放在她手邊,輕聲問道:
“主兒,您怎麽了。”
“沒什麽,想多了些。”
“主兒,小王大人這回可是立了大功啊,奴才雖不大懂朝堂上的事,可奴才知道前朝後宮是一體,您好,您的父兄就好,您的父兄好啊,萬歲爺也會更重視您,重視咱們的兩位小主子。”
王疏月搖頭搖頭,側身朝窗外看去。
雪滿枝頭,入眼滿是寒意。
“你不怕樹大招風嗎?”
“主兒說什麽。”
“父親是近臣,但沒有在六部裏領實差,到還好些,兄長這一回來,我聽主子那話裏話外的意思,恐怕要放他外任了,若是放了川陝這些要害地方,主子娘娘和太後娘娘會如何看我,看咱們的大阿哥和四阿哥。”
金翹垂了頭,應聲道:“也是……”
“不過啊,不管皇後和太後怎麽看我,我還是希望我的兄長能四方天地裏多走走。他這輩子好像一直都有一個母親不大理解執念,他特別想做一個於國於民真正有功的人。”
她這一席話,金翹到是聽明白了。王定清若外放為地方大吏,那王家在朝上的勢力就不容小覷了。雖然王疏月是漢人出身,但這麽些年,連滿漢不通婚的鐵律都破了,後來的事,誰又說得準呢。想著,她不由道:
“主子。”
“嗯?”
“您有沒有想過替咱們四阿哥和大阿哥,爭一爭太子之位。”
“沒有。”
金翹一怔,連忙又追問道:
“為什麽,奴才在紫禁城裏這麽多年了,張公公還在府上伺候的時候,奴才就已經在宮裏伺候了,奴才還從來沒見過,不想替自己兒子爭前程的主兒,您看太後娘娘,萬歲爺雖然是她的養子,但太子被廢,皇上登基以後,她就成了太後,從前那麽得寵的裕太貴妃他們母子就失了活路。主兒,母憑子貴,這話在宮裏永遠不會錯的。”
王疏月垂頭笑開:“也許是我從一開始就沒做好吧。以至於讓主子這個人,看我看得太透了,我在想什麽,他都能看出來。要瞞著他去替那兩個小家夥爭,太難了。況且……國家大統,是人定也是天命,上一輩為母親的人,究竟怎麽樣做才是保護後代,真的很難說……”
“奴才有些不明白。”
王疏月向後靠了靠,平聲道:“先帝多子,也不乏賢良,但太子被先帝廢了,十一爺被皇上囚,七爺這些人,也活得戰戰兢兢,唯一保全的隻有一個早年無母的十二爺,和皇帝個見不得生母的人。”
她這一席話,說得金翹細思極恐。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再開口。
“你也想不明白了吧。”
“主兒這些話,奴才沒聽人說過。”
“你知道根結在哪裏嗎?”
“在哪裏。”
“在於君王皆自負,不肯讓女人左右拿捏,夫妻離心,父子成仇,大多都出於此。”
“所以主兒您才什麽都不爭。”
王疏月搖了搖頭,有些話,她無法在金翹麵前自表。
怎麽說呢,她不想活成皇後,成妃,淑嬪,順嬪這些人當中的任何一個。從一開始,隻想要一個地方,安安靜靜,清清靜靜地把自己關起來,有書,有筆墨,她就能活一輩子,皇帝給了她這一處地方。
可是他想給她的卻又不僅於此,他牽著她從封閉之所走出來,甚至想要帶著她走出她封閉於身份,觀念上的囹圄。
要說她一無所求,其實也不是。
作為一個皇帝,他已經做得很好了,但他真的太像一個皇帝。
以至於屬於他的父子緣分,母子情分,兄弟情誼……這些東西隨著戶庫和番庫之中不斷累高的錢糧而變得越來越稀薄。他勵精圖治,嘔心瀝血地留了太多東西給江山百姓,但卻快把自己人生之中,私密的一切掏弄空了。
所以,王疏月想要什麽呢。
她想要他這一生功德圓滿,不要和他的父親一樣,雖千古留名,卻落得夫妻離心,父子成仇,孤家寡人獨自上碧落黃泉的下場。
***
一月底。
春露了一個頭,料峭間,紅梅開了一大抔。翊坤宮的杏花起了花骨朵兒,細碎地掩映在葉間,十分可愛。正月剛剛忙過,紫禁城四處都人仰馬翻,尤其是內務府。與此同時。西藏戰亂徹底平息,馬多濟,王定清歸朝。皇帝甚欣,放了王定情川陝總督的職。
二月初的一日,王疏月牽著大阿哥,在月華門前看見了入宮覲見的兄長。
半年在西北曆練,王定清整個人黑瘦了不少,看起來卻更加穩重成熟。
他穿著一絲不苟的朝服,頭帶頂戴花翎,站在馬多濟和程英的身後,背脊筆直,目光平靜,看見宮道上的王疏月,抬頭明快地笑開,屈膝跪下,遙遙地向她行了一個禮。隨後站起身,衝著王疏月肆意地揮了揮手。
和王授文的謹慎疏離不同,自己唯一的這個兄長,裏內仍然有一份純粹的情熱,看得王疏月有些動容。
然而,她仍然隻是在月華門對麵的宮牆前站著,並沒有上前。
大阿哥牽著王疏月的手抬起頭來道:“和娘娘,您都來了,為什麽不去見見王大人。”
見到了呀,和娘娘知道王大人好,就安心了,當真走近了,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呢。說不定,還會哭呢。”
說著,她蹲下身來,拍了拍大阿哥肩上的雪:“你冷不冷呀,要不要跟和娘娘回去暖吃鍋子。了?”
大阿哥搖了搖頭:“不要,兒臣很想見見王大人。”
王疏月一怔。“為什麽想見王大人。”
“兒臣想聽他說說西藏的戰事,最近兒臣跟著內諳達在讀《後藏政論》。好些不明白的地方,兒臣想當麵向王大人請教。”
王疏月笑了:“好,等你皇阿瑪的得了空,和娘娘陪你去請你皇阿瑪的話。”
大阿哥聞話露了笑,不過,一下子卻又慢慢的暗了下去。
“可是……內諳達說,兒臣不該……多見王大人。”
“為何呀。”
“因為……諳達說……皇阿瑪不喜歡皇子結交朝臣,會不高興的。”
王疏月捂住大阿哥的手,含笑搖頭道:“不會的。”
“您怎麽知道不會呀。兒臣聽諳達說了,以前皇瑪法就因此斥責過皇阿瑪。”
“嗯……那大阿哥,想結交朝臣嗎?”
“和娘娘,兒臣覺得紙上得來終覺淺,兒臣不是想結交朝臣,兒臣是想弄明白,兒臣在上書房中不能解的困惑。”
王疏月點了點頭。
“那我們大阿哥就不要怕,你那位皇阿瑪啊,可沒有內諳達想得那麽膚淺。”
“膚淺……”
“噓……這話可不能告訴你皇阿瑪呀。”
大阿哥笑開臉來:“和娘娘,您說話真有意思。”
王疏月拍了拍他的頭,將要站起身。卻見梁安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
“主兒,可找著您了。壽康宮的陳姁姑姑親自來傳了兩次話了,太後娘娘傳您去呢。”
“知道是什麽事嗎?”
“不知道,但是主兒,奴才瞧著不好啊,今兒一早敬事房的人被拿進了壽康宮。陳姁和周容海都是嘴緊的人,奴才怕主兒惹事兒,也不好問。您先去回去更身衣裳,金翹候著您呢。”
“好。”
王疏月剛要轉身。
大阿哥卻牽住了她的袖子:“和娘娘……”
“怎麽了”
“沒有……”
王疏月重新蹲下身,正了正他的如意帽:“別擔心,等晚上你皇阿瑪忙完了,咱們就去見他。”
說完,回頭對梁安道:“我送不了大阿哥上學了,你留些心,路上雪滑,別摔著他。”
“奴才知道,主兒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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