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慢(四)
六月,翊坤宮收拾停當。
王疏月擇了後殿的西暖閣為寢處, 主殿西麵的稍間又被辟出來做了書房。
其間, 皇帝執著地做了一件事,命造辦比照著養心殿三希堂中的那長紫檀木書案, 造了一張一模一樣的書案, 大費周章地搬進了西稍間。這還不算完,皇帝還親手為西稍間寫了一塊匾額——駐雲堂。
那匾上的字寫得是皇帝最得意的那一手行楷。
據何慶的嘴說, 皇帝最初寫的是“駐月堂”,都送內務府刻樣了, 結果皇帝一覺醒來的, 又繃著臉叫張得通親自去追回來,把中間那個“月”字改成了“雲”字。也許是皇帝無法接受, 也絕不願意承認, 這匾額後麵有自己如此膩歪的意思。
這還是多少帶著點欲蓋彌彰的尷尬。
不過在皇帝麵前,不論何慶的多麽心思活泛,也不敢作死地去揶揄皇帝。
但如果皇帝知道,何慶把這事說給了王疏月聽, 估計會氣得打他一百板子。
王疏月與善兒一道站在次間與稍間聯通的地罩前, 抬頭看內務府的太監懸匾。
其實不管是駐月,還是駐雲, 意思都不大好。“鉤月樵雲共白頭, 也無榮辱也無憂。”雲月都是自由的風物, 一旦為誰停駐, 榮辱喜憂, 就都要襲來。
不過,那字是真的好看,下筆收筆,起承轉合,順勢取極,筆道流暢。
王疏月抱著手臂,仰頭細細地品著每一個字的功力,不得不說皇帝在女人裝扮這件事上的審美是很沒底,但其在書法造詣和漢學修養卻是極深的。
何慶道:“咱們萬歲爺的墨寶雖不少,但從來沒給賞賜過後宮的主兒們。和娘娘,您這個……”
他豎起一根手指,“這一朝頭一份呢!”
善兒在旁道:“公公您這話一說,可得捧殺咱們翊坤宮了。”
何慶笑道:“善丫頭,你也懂‘捧殺’啦。不容易啊。以前聽曾少陽說你就是個糊塗性子,調(和諧)教不出來的蠢丫頭。”
善兒臉一紅,頂道:“何公公胡說什麽,那分明是曾公公不會調(和諧)教人,咱們主兒不一樣,心性好,不驕不躁,成妃娘娘她們不好相與,主兒在她們麵前也把自個的體麵收拾得好好的,我冷眼瞧著,這才叫真尊重。我既有福氣跟了這樣好的主兒,還不得用心學著,不給主兒添事。”
王疏月看向善兒笑了笑:“去看看水滾了沒。”
“欸,是。”
何慶看著善兒去了,才道:“成娘娘不好相與,您不能悶著啊,得跟萬歲爺提,萬歲爺啊,待您和其他娘娘不一樣。”
王疏月重新望向那塊匾。
“提了不得挨訓斥。公公要害我呢。”
“哎喲,您說這話……”
他說著就跪了下去,到嚇了王疏月一跳。
“萬歲爺自個不肯說,奴才們啊,卻多多少少都瞧出來了的,從前誰敢冒犯萬歲爺的身子,他偏聽您的話,再有啊,娘娘,您伺候萬歲爺以來,萬歲爺對奴才們發的火都少了好些,從前奴才們犯錯,那是話都沒有就拖出去打板子,如今,萬歲爺啊,還肯人忍恕奴才們一二,咱們養心殿的奴才,都當您是大恩人啊。”
“起來。大恩人就大恩人,別行這麽大的禮。”
“娘娘啊,您得慣奴才們給您行禮,您是翊坤宮主位娘娘,那是得在翊坤宮裏行殺伐的,哪個不尊重了,該責就得責。”
王疏月垂了眼,窗外來來往往的人影從她的身上晃過。一明一暗。
“我哪有那個心,我還拿萬歲爺當主子吧。”
何慶看她低落得很,輕聲道:“娘娘那麽怕萬歲爺,是不是還想著春姑姑的事。那不一樣的,萬歲爺對奴才們是嚴厲,但那也是咱們有錯處,像我師傅說的,誰不是撐過棍棒才能挑大差事的,春姑姑選那條路,始終是她福薄智淺,可是娘娘不一樣啊,奴才伺候萬歲爺這麽多年,哪裏見萬歲爺跟娘娘們挑過簪子,說著,他向王疏月頭上看去。
“你瞧,多……這個……”
說出來似乎也有點艱難,太監們和宮女們熟絡,宮裏時興什麽樣的打扮沒有他們不知道的,加上何慶從前在府中就伺候過福晉們梳頭,對這些東西最是有心得,張得通都看不上的,他就更看不上了。於是,他哽了一下,才逼出了後半句話:“多好看呀。”
王疏月被他逗樂了。原是大家都看不上,隻把皇帝一個人蒙在鼓裏。
“我知道你的意思,橫豎以後對著主子,我自在些。”
何慶道:“欸,娘娘這就是了。奴才去回萬歲爺話了。娘娘有什麽話,要奴才回給萬歲爺的。”
王疏月端詳著匾額中間的那個“雲”字,“就說……王疏月謝皇上恩典。”
何慶道:“娘娘,六宮對您啊,都改口了,您對著皇上,也改個口吧。”
王疏月搖頭笑了笑:“還有一句,也請公公代我回皇上:皇上的字好看。疏月很喜歡。”
何慶走後,善兒端茶過來。
她聽到了何慶臨走前的那一嘴,忍不住問了王疏月一句。
“奴才也覺得,娘娘對著萬歲爺該改口了。”
王疏月接過茶,往西暖閣走去,沒有應善兒的話。
怎麽說呢。
愛新覺羅家的男人,都是這般肆意妄為,但是,王疏月從前並不怕賀臨。
但她很怕皇帝。哪怕她快要看明白他那顆捂得並不好的心。
但她還是怕,怕到還不敢,把這清風冷雪一般的一生,從容交付。
***
一下子晃到了五月底。
京城裏出了一件不小的事。胡圖克圖大喇嘛在京郊病逝。皇帝下旨,命恭親王送大喇嘛的靈龕回喀爾喀。他手上總理的事務,暫且全部承到老十二的肩上。裕太貴妃在宮中聽到這個消息以後便一病不起。
太妃本是個隨和的人。原以為賀臨受群臣愛戴,府中的富察氏出身高貴,人也能幹,又與賀臨有情,家事不用她操心。自個這個大兒子,先帝爺封了親王與他,也讚過他敦厚穩重,兩兄弟性子互補,若相互扶持著,守住富貴榮華,她也就沒什麽可求的。誰知如今一個十指盡斷,囚在豐台的,一個又被皇帝暗撤了議政王大臣的銜,‘發配’喀爾喀那麽遠的地方。裕太妃胸中起了鬱結,再難疏解,一時竟把從前陳病熬成了癆症。
太醫來報病勢的時候。
皇帝正在養心殿看大阿哥寫字。成妃並沒有來,在一旁陪著的是皇後。明間裏放了冰,盛夏的午後外麵灼熱的氣兒和明間的涼意對衝,惹得大阿哥握筆的手一會兒涼,一會兒冷。皇後看他手上冒了汗,便讓他停下,又命孫淼去伺候他去下麵淨手。
皇帝聽完太醫的奏報,半晌沒說話。
太醫院正額頭冒了冷汗。他何嚐不知道皇帝對賀臨的態度,如今來奏報他額娘的病情,雖是按規矩,但就像是他在逼著皇帝親自問疾一般。
皇後見院正尷尬,便在旁道:“您說下月初去暢春園避暑聽政,那處是養頤的勝地,不如把太妃移到園內去修養,也免皇上掛念。”
正說著,大阿哥跟著孫淼回來。皇帝彎腰將他抱起在案前坐好。
“你接著寫。”
大阿哥雖然才四歲多。字卻已經寫得有些模樣。加之又是在皇帝和嫡母的眼底下,越發寫得用神。
皇帝看著那已頗見些力道的筆鋒,對院正道:“你們是什麽意思,是跟朕稟告,要朕著內務府備喪,還是怎的。”
院正忙磕了個頭:“臣無能,隻是太妃病已成癆,且又上了年紀,恐……長久不得。”
“那就挪去暢春園養著。還有,王禮,朕不懂你們太醫院在畏縮什麽,三溪亭是三溪亭,壽康宮是壽康宮。朕的皇額娘也在壽康宮奉養,若讓朕知道你們太醫院有一處不盡心,通通逐出宮去。跪安。”
“是,臣告退。”
院正兩股戰戰,聽到“跪安”兩個字,如蒙大赦地退出去了。
明間的門一開一合,晃了大阿哥的眼睛,險些錯一筆。
皇後親手將一盞茶遞到皇帝手中:“長春園那邊,皇上過去以後,還住清溪書屋?”
“嗯。”
“皇上從前隨先帝爺去暢春園時,就住清溪書屋,如今,到該另辟一處。”
皇帝飲了一口茶:“朕慣那個地方。”
皇後點了點頭:“那隨皇上駐蹕的人呢,皇上有什麽要安排的。”
她這麽一提,皇帝到想起了王疏月。
皇帝想起清溪書屋後旁邊是太樸軒和藏拙齋,都是不大不小的地方。他到記得藏拙齋後麵有一叢鳳尾竹,養護很好。她既喜歡素靜,應該會喜歡。
“藏拙齋給和妃。餘的讓暢春園的曹慧自個斟酌。張得通。”
“奴才在。”
“記著這個意思,傳給曹慧。還有,去年他在藏拙齋後麵種的那是什麽花,難看得很!鋤了,把那叢竹給朕幹幹淨淨的留著。”
“是。 ”
話音剛落,張得通進來道:“萬歲爺,程大人遞了牌子,說是有折子要呈。”
皇帝站起身,大阿哥忙放下筆與皇後一道站起來。
“皇後,把大阿哥送回永和宮。朕去南書房了。”
“是,皇上操勞,也得當心身子。”
許是裕太妃子的事惹得他不快,尋常時候皇帝還能舍點心和皇後場麵幾句。今兒像連這個耐性都沒有,帶著張得通,徑直出了殿門。
酉時將過。
翊坤宮中燃了帳中香,王疏月卸了晚妝,正在燈下端詳那隻簪子。
善兒端了燉銀耳過來:“主兒看什麽呢。”
“善兒,你還記得那袖口繡老梅的寧綢……”
她話還沒說完,善人便打斷道:“呸呸呸,主兒快別說這晦氣的東西。”
王疏月放輕聲音:“嚇著你了?我就是莫名覺得,這根簪子,到挺配那紫褐色的寧綢的。”
善兒還是覺得背脊有些發涼:“主兒您不忌諱?”
“不忌諱,怪力亂神瞧了我都得走遠。”
說著她低頭笑了笑。
這句話把自個說得跟個鬼見綢一樣,可她明明是想做個溫柔懂事的好姑娘的。
善兒接問道:“那主兒,您信什麽呀。”
“我信……”
她剛起了個聲頭,就聽梁安在外麵道:“主兒,萬歲爺來了,輦都到門口,您趕緊出來迎駕。
善兒一聽慌了,這個時辰皇帝過來,要做什麽,是要和自家這兒主兒把陰陽大事給辦了嗎?
但也不對啊,頭回侍寢不都得翻膳牌,進圍房候著嗎?
她不斷地在心裏叫糟了,心思這傻姑娘知道人事嗎?
她入宮走的可不是八旗選秀的這一流程呀。
自己也是年紀淺了,這幾日忙著規整翊坤宮的宮中事,忘了這個大茬,偏皇帝又沒翻王疏月的牌子,敬事房也不敢來多事教授。
這會兒可怎麽辦。
她正慌,皇帝卻已經跨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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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在想啊。那個年代的皇帝,有沒有可能給女人一點點尊重和自由。
也許賀龐可以。畢竟他無腦愛王疏月,且最後我也不想讓王疏月屈服。
穿龍袍嘛,偶爾也會被她絆倒。偶爾嘛,無傷大雅。
之前想BE是因為,這樣也許更符合我喜歡的那種矛盾衝擊(我這個人尿性如此,具體參考《庶人》)
但現在還是覺得立的flag還是不能倒。畢竟皇帝無腦愛疏月。
放飛自我吧,我疏月這麽好,去他的格局。
再說一遍,本文HE。放心追吧。但是中間該有的刀子還是有。畢竟皇帝直男癌晚期,需要調(和諧)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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