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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聲慢(三)

  不多時,她真的親自端了一壺茶過來。


  正殿的檀木椅都還罩著青布, 王疏月便把茶放在了一張將將撒掃出來的香幾上。斟滿一盞遞到皇帝手中。而後又與自己斟了一盞。


  夕陽餘暉快要落盡。


  兩個人一道背對著金燦燦的昏時光。


  王疏月雙手捧著茶盞, 靜靜地嗅著茶香,皇帝端著茶, 卻仍在看架上的書脊。


  一個仰脖, 一個垂頭。


  張得通與何慶對視一眼,壓低了呼吸和腳步聲, 雙雙退到外麵的地屏前去候著了。


  “你……以前在長洲怎麽過。”


  皇帝起了個比上回那個‘吃了嗎’要自然些的話頭。


  “嗯……”


  王疏月到當真閉眼回想起來。


  長洲的那段時光甜到能流出蜜來。


  純粹的差事,一年四季怎麽忙也忙不完。


  純粹的生活, 偶有節餘, 她就要算計起來,去吃些什麽, 或者去什麽地方看看。


  還有一顆特別安靜的心, 守著那座書樓,拿著北方寄來的銀錢,好像什麽風浪都沒有,什麽都不用怕似的。


  那時, 她並不認識皇帝。


  但人生最愉悅的幾年, 是皇帝給的。


  “奴才記得您那時一年賜一千兩白銀與臥雲,都是在年下賞來, 那會兒書舍就忙得很, 要給底下人派銀, 要結算各大書局, 文齋的賬上銀。等把年下忙過了, 就到了開春的時候,那時就要斟酌采買的事。春末到都秋末,就更得閑不下來,日日都例行抄錄,修寫,重拓的差事。”


  說著她自顧自地笑了笑。


  “再來,就又要入冬了,將入冬那會兒是一段休息的時間,先打發匠人們還家,在把書舍四處鎖上,奴才也能和丫鬟們消遣消遣。”


  她說話的時候,皇帝將目光從書架上移到了她的身上。


  品月色衣緞將她的皮膚襯得越發白皙柔軟。


  她的話語也是娓娓,一點也不聒噪。


  王疏月倒是不敢抬頭,隻得偷偷看著茶盞裏的浮絮。”


  “那你怎麽消遣。”


  “有幾年,餘下的銀錢多,我便和家中人雇車,去臨縣的幾處名勝轉了轉。隻是那會兒天已經大寒,下了雪,車馬就不大好行,偶爾也會在路上絆住。所以也不是日日都能成行,還得看天時。”


  “你父親說,你不敢懵朕這個主子,每一分的錢都是花在刀刃子上。嗬,他到敢欺君了。翰林虧空戶部,你虧空朕。你回京的時候,朕就該讓烏善好好查一查你臥雲的賬目。”


  王疏月抬起頭來:“主子如今要查也是該的。出入每一筆奴才都親自記過,現賬本就放在家中,主子要查大可遣人取。隻是虧空已經虧空了,主子查出來奴才私吞的主子的錢,要如何處置奴才,也讓奴才披枷帶鎖嗎?”


  她似乎總是在有意無意的試探他,就像知道的自己有一日會落到他賜給她的淒慘下場中去一樣。


  皇帝心中不大自在,但他又還沒有理清楚思路來問她。


  於是,放下茶盞,低頭理著自個的袖口,沉聲道:“不至於。王疏月。”


  說著,袖口漸漸翻出了龍紋,但並齊整。


  王疏月見此,便走過來,半曲下膝去替他整理。


  那一根折即斷的脖子又露在了皇帝的眼前。


  皇帝受用,但也還想著抬起手臂,遷就她站直身。


  “你在朕裏好生活著,隻要你斷絕與三溪亭的關聯,你犯再大得事,在朕眼裏也不過就是‘錯’,還說不到罪上去,不用什麽披枷帶鎖,朕在翊坤宮裏就處置了。”


  王疏月低頭笑開。


  “主子這話說得,就跟要包庇奴才一樣。”


  “你又在胡言亂語,朕從來不包庇任何人。不過,你王疏月花的是朕的私產,朕對你大可動私刑。”


  王疏月偷偷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來。手上動作到沒有停。認真翻平最後一處褶皺,又用手掌去壓勻。


  “其實奴才在長洲的時候,也常這麽嚇那些固執的文人。”


  “嗬,你還敢嚇那些人,朕都得哄著他們。”


  “是啊,主子是不知道,重修臥雲,其他都還好說。但照著從前的書錄尋買一些狠難現世的古版,才是最最難的一樣。古版大多是府內私藏,議價從來艱難。奴才是個女兒家,臉皮子又薄,起初總叫人多掏弄出好些銀錢去。回去算算,又心疼。想著他們都說主子是個清水王爺,家底有一半耗在了奴才這裏。奴才也心疼主子的銀錢,便要讓家人尋上門去和他們理論。每回,我都教家裏人說,咱們是五王爺的奴才,辦得也是五王爺的差事,就算在你們這兒鬧開犯了事,最多也是回去挨頓板子。今兒,一定要把銀錢算平了,不然,絕不依。”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


  他記得那時剃頭易服的屠殺才平息,滿人的朝廷和漢人的文壇之間拉扯出了巨大的陣痛,文學藝術和科舉仕途之間甚至被劈出了大裂穀。‘繼前明之文風,不做韃子之臣’這樣的呼聲在南方不絕於耳。文人結社也漸漸露出反清之風。


  要把這些文人收攏回來,重新引上科舉取試的正道,讓結社思想與考科舉,取功名相結,而不至於鬧起精神反潮,這光靠一把砍頭刀是不行的。在這個背景下,皇帝才命王家重修臥雲精舍,一是不忍臥雲精舍毀於戰亂,二是借此為朝廷解決南方的學亂之風鋪路,三是籌謀自己在江南文壇的聲名。


  但過去那些年,皇帝並不知道他無意間供養了一個女子的少年時光,可惜當時他不知道這個姑娘的存在,否則到可多勻些錢給她,讓她也買些簪子絨花兒戴。如今她已長成,正亭亭地立在他的麵前。


  這麽一說,真不知道是誰虧欠了誰。


  “朕的名聲拿給你這樣敗,朕看你是不想活了。”


  她沒懼他這句話,直言道:“奴才沒有壞主子的名聲,奴才是覺得,就得讓他們知道,到底是誰在護漢他們的那些心頭愛。”


  皇帝一怔,不管她有心還是撞鬼撞上了。這句話,真是和他當時的心意相通。


  “主子手腕上的繩痕還沒散好。”


  她起了另外的話。


  皇帝順著她的話低頭看了一眼,其實大多是好了,隻是有些淤處還沒有消幹淨,皮下泛著淡淡的褐色。


  皇帝收回手。端起一旁半涼的茶喝了一口。


  “好多地方留了疤,這裏就算了,否則你萬死都不得抵罪。”


  說著他忍不住往她放在書架旁一方銅鏡裏掃了一眼。


  痘疤這種東西看天緣,先帝爺少時出痘,雖熬了過去,但去在臉上留下了好些痘坑,到是沒人敢說這是什麽麻子,但畢竟有礙觀瞻,皇帝算幸運,也是王疏月那根繩子用得好,當時出濃的時候沒有縱容他抓撓,因此皇帝臉上隻在右眼眼尾上留下了一處小坑疤。他記得王疏月當時勸他,說那是福坑,裝他的齊天洪福的。


  這比喻一點都沒有要開解他的意思,聽起來是真虛偽。


  一想起來,他又想斥她了。


  但他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兩個人各自端著已經涼透的茶,一同把整個翊坤宮的最後一絲昏時光線看盡。


  太陽墮入陰陽界下,夜幕覆蓋下來,天上騰出零碎的星點。


  宮人們點起了七八盞宮燈。庭中的銅鶴影被燈光拖得老長。盛夏長日的燥漸平。


  皇帝放下茶盞。


  “你還是挑的西暖閣來住?”


  “是。”


  “東邊不當曬,不好?”


  她在燈下垂頭笑了笑。


  “主子給的地方都好,但奴才……喜歡看黃昏。少年時就喜歡,尤其是有金陽的黃昏,像今日一樣。”


  脫口而出這一句的瞬間她便後悔了。


  “是因為什麽。”


  而皇帝也不負她所望地問起原由來。


  王疏月不敢答他。


  她喜歡黃昏,是因為那東西和她有一種的莫名相似的宿命感。


  她出生的時候,大清已經入關。


  大明的王朝日薄西山。


  從前喧鬧美好的東西被北方破開的那條大口子,一口氣全吸了進去。剩下的隻有那昏時的蕭索的光,在陰陽界前苟延殘喘,吐納著她和前明那一點點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丟盡清傲。


  王疏月不是春環,也不是皇後。


  如今,她尚且把這份傲氣藏在深處,但她不確定皇帝什麽時候會看穿她,會不會也像當年剃頭易服一般,摘掉她的腦袋,也一定要逼她把最後那點點驕傲全部吐出來。她也不知道,那個時候,她是要腦袋呢,還是要那點子驕傲。


  所以忍不住拿言語試探。


  但什麽都試探不出來。


  畢竟皇帝這個人,在言語方麵有自己一以貫之的習慣,從來都是冷言冷語往人麵上砸。


  隻是那冷言冷語之下有真實的恩情,而恩情背後卻並不見尊重。


  對大清皇族而言,尊重也許並不存在,不過王疏月,還是想要。


  “大概……大概是因為一句詩‘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小的時候奴才喜歡讀,覺得意境很美……。”


  她為了糊弄過去的,隨意從腦子扒拉出了一句詩來。話一說完,就因為心虛而紅了臉。


  王疏月本就白,臉上再起一陣潮紅,相互襯著,映在燈下便格外動人。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皇帝望著她那副模樣,也不想細問她。自顧自地琢磨起這句話來。


  今日與她在翊坤宮站了這半日,此時月已快到正中天,這半日算不算人約黃昏後。如果算,那她王疏月是什麽意思。漢人的表達含蓄,這個他知道,漢人的女人矜持,這個他也知道……


  “主子一會兒去什麽地方,奴才送主子。”


  她把他淩亂的思緒打斷了。


  “哦,朕回養心殿。”


  “那奴才跟著主子的輦走走。”


  她根本不知道皇帝糊裏糊塗地想到另外一件令人後耳發燙的事情上去了。隻怕他看出端倪來。不斷地找話和事去搪塞。


  “看了你大半日了,朕煩了,你自己回西所吧。走了。”


  “那奴才送主子出去。”


  皇帝轉身跨出正殿。


  何慶迎上來道:“主子,今兒沒翻膳牌……”


  皇帝擺手示意何慶退下。


  回頭對一路跟出來的王疏月笑道:“王疏月,你這個地方朕不是隻來這一次。”


  “啊?”


  這話對王疏月來說也微妙得很,硬是把她逼糊塗了,竟對著皇帝啊出聲來。


  皇帝看著她那憨懵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他抬氣手朝她點了點,又憤憤地放下來。


  “朕就是告訴你,今兒別送了!”


  說完,梗著脖子上輦去了。


  王疏月站在宮門前,望著璀璨的燈陣簇擁著皇帝遠去,不由垂眼,漸漸笑出了聲。


  善兒行到她身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遠去的儀仗。


  “皇上都走遠了,主兒樂什麽呢。”


  王疏月扶著她的手跨出宮門。


  “也沒樂什麽,就是覺得有的時候,他也是,挺蠢的……”


  “誰蠢啊,是不是惹到主子了。”


  王疏月哪敢跟她說實話啊,邊走邊搖頭。


  善兒卻不依,她從前隻是個普通的宮女,後來讓曾少陽派給了王疏月,照顧她起居,也算是脫了苦差,誰知這位姑娘竟然鯉魚躍龍門,一下子成了翊坤宮主位。她也跟朕做了有頭臉的大宮女,時時地醒著自己要把大宮女的姿態和氣度擺起來。


  這會兒正是替主子做事的時候。


  王疏月雖不說話,她卻跟在旁道:“敬事房給主兒宮裏挑的人,奴才都過了眼,難道還有蠢笨的不順主子的心嗎?”


  見她隻是笑,還是不出聲,善兒隻當她初為嬪妃,還不願意擺嬪妃的譜,越發替她不平:“主子有什麽不順心的,隻管跟奴才說,明兒奴才就同敬事房的周公公講去,把那些不好的,都趁早打發了,再給主子換新好使的人來。”


  王疏月怔了怔,一時把皇帝套入了善兒的話裏。


  對,趁早把皇帝打發了出去,再給她王疏月換個新的人。


  這可真是大逆不道了。


  但王疏月偶爾就是有這樣離經叛道的惡趣味。


  一時樂不可支,笑得停不下來,又不敢再宮道上過於失態,隻得對著宮牆,拚命忍回去。惹得善兒在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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