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往事(二)
柴進家裡有的是花不完的錢。有錢人通常有些任性的愛好,比如打獵,比如踢毬,比如丹青,比如書法,比如包養名樓花魁。
而柴進的愛好與眾不同。他喜歡養士。他喜歡讓那些江湖上不乏名氣聲望的英雄好漢歡聚在自己的庭院里,朝自己拱手行禮,叫一聲大官人,甚至是恩人。等他們離開后,在江湖上宣揚這位仗義疏財的官人的義舉。
他從沒想過從中獲利,從沒想過利用他這個天然的人脈優勢,從沒有過籠絡人心的意識,也從來沒試圖跟他幫助的江湖人士做平等的朋友。
兩個字:凱子。
三個字:老好人。
四個字:人傻錢多。
柴進篤信「英雄不問出處」。不加篩選的迎客,最終的結果是魚龍混雜。這也正合武松的意。他本來就是一副落魄的模樣,在柴進的莊子里又有意低調,最終混成了一個不受待見的芸芸眾生。
外面是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他只好一天一天的在柴進那裡耗下去。滿腔熱血和志氣,眼看著一天天消磨掉。沒有人告訴他下一步該怎麼做。沒有人告訴他,一旦淌了江湖這淌渾水,這一輩子,該怎麼過。
潘小園聽得入迷了,忽然問:「這些事……大家、嗯,譬如,孫二娘,也都知道?」
武松卻笑道:「那怎麼會。江湖上,誰不會只揀自己厲害的事情說!」
潘小園一個激靈。這麼多隱秘的往事,只告訴了她一個人,真的不是坑她這個「局外人」?今後真的不會有人夜裡找到她,來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
但武松所述,顯然已經是極其精簡過的了。他在柴進那裡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被一個人的到來,打破了。
宋江。
未來的梁山老大也曾虎落平陽。宋江在柴進莊子里避難時,無意間與武松相識,英雄識英雄,成就了一段傳奇……這是書里說的。
而武松的版本則是:「他花了三天時間認識我。然後,花了三刻鐘,就給我想出了一個脫身之策。我在柴大官人那裡耗了一年,哈哈哈,比不上他的三刻鐘!」
潘小園此時已經是目瞪口呆,提一口氣,忘記呼出來,啪嗒一聲,手邊的茶盞打翻了,茶流了一地,也沒意識到。
武松彎腰把茶盞撿起來,舒手放回架子上,回頭瞥了她一眼。
「怎麼,不信了?你不信這世上有如此能耐的人?」
終於覺得超出她三觀,消化不良了?
潘小園趕緊說:「不,不是……」
只是沒有料到,書中寥寥幾句話的敘述,實際上卻是那樣的錯綜複雜。那麼,武松其人的背後,又隱藏著多少她所不知的真相?
武松微微一笑:「若是不想聽,隨時可以走。」
看似體貼,實際促狹得很。這時候走,就是認輸,就是承認自己配不上如此宏大的一個世界。
武松極少大笑,就算是笑的時候,也未必讓人感到多麼暢快,而是覺得那多半是要開始血洗什麼地方的前奏。
可這一次,提到宋江,他的笑是由衷的開心,那是真真正正的高手相惜。
潘小園先入為主,對宋江的印象並不太好,但此時提起顯然不合時宜,只是跟著他乾笑了兩聲。況且,這個世界已經和她所知的書中世界大不相同,誰知道此刻真正的宋江,是什麼樣子呢?
武松繼續回憶道:「那時候我生病,他親自給我煎藥端葯,我過意不去,他說,就當是在自己家裡。他知道我想家……我拜了他做義兄。其實那是他的主意。他更像是個師長,不是大哥。是了,不是大哥……」
他聲音慢慢暗下去,臉上的歡愉留不住,重新換成了微微的落寞。潘小園忽然意識到,在他心裡,真正的大哥只有一個。而他現在,少有的坦蕩如砥的吐露過往,明裡是說給她解惑的,可焉知不是說給那位大哥,那個永遠也不會聽到和理解這些事的人?
武松忽然問:「嫂嫂,你嫁我大哥的時候,他提過我嗎?是怎麼說的?」
潘小園毫無準備,怔了好久,臉上一燙,說不出什麼滋味。原來在他眼裡,自己是永遠和武大栓在一起的?況且,況且他的問題,她完全無法回答……
武松見她色變,心裡也大約知道為什麼,立刻道:「武二魯莽。」
武大對他是恩重如山,對她卻未必。早知道她那段日子是不情不願,最後更是狠狠讓自家大哥坑了一把。這時候提大哥,不是揭人瘡疤是什麼。武松再精細,這光景也免不得當局者迷。
潘小園不覺得自己「嫁」過一次人有什麼不光彩的,也就沒讓他這句話太傷著,但依然心中恨了好一陣子,約莫著他抱歉得差不多了,才微微一笑,表示自己並不介意,淡淡地回:「當時么,大哥無非是說你本事大,卻魯莽,時常和人衝突。」這是她記憶中書里的敘述,此時應該不會有差池。
武松點點頭,繼續波瀾不驚的語氣:「是了。我以前確實是那樣一個混賬。要不是宋江宋大哥花了十幾天,教我待人接物、世情百態,我現在早不知惹了多少官司,不知死在哪個角落了。」
十幾天,和周侗周老先生如出一轍。這年頭,高手授課都流行速成的?
不過潘小園完全不懷疑他這番話。武松是一柄鋒利的刀,直到那時,才讓宋江打了一個合適的鞘。那個彬彬有禮、處事智慧的武松,是宋江一手帶出來的;而那個偶爾出現的,孤傲、憂鬱、冷漠的面孔,才是他原本的璞玉時的狀態。
武松的江湖生涯,大半光陰都是孤獨的。旁人要麼怕他,要麼對他有所圖謀。而宋江的真心幫助,那幾日的近乎一飯之恩,足以讓他記一輩子。
潘小園覺得以自己的段數,還不足以揣測宋江的意圖,但最起碼,全靠宋江的出謀劃策,武松才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甚至在陽谷縣找到了工作,搖身一變,從落難江湖大俠,直接成了有編製的公務員。
這便是宋江給他出的主意。黑道再大,大不過背後是朝廷的白道。步兵都頭官階雖末,卻是躲避敵人追捕的最好的保護`傘。
「嗯,所以你……在陽谷縣時,也沒有回去拿過……那件東西,還讓它繼續留在老宅里。」
武松點頭,「我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若貿然去,不免打草驚蛇。況且,大哥還在縣裡……」
將如此要緊的東西留在老宅,而並非隨身攜帶,本來已經騙過了大部分人。可終於有人開始打那宅子的主意,以致用計將武大騙得搬家,又恰好搬到了陽谷縣,成為武松身邊一個天然的顧慮——這已非武松所料。
倘若武大留在熟悉的清河縣,周圍是知根知底的老鄰居,沒有西門慶,沒有和西門慶勾結的贓官,一切或許,會略有不同……
略有,而已。
牽一髮而動全身,莫說武松,就是宋江、周侗,也未必有本事預知一切。
而她「潘金蓮」呢?一個巨大的局裡,一粒小小的細沙而已。
潘小園徹底明白,武松那日為什麼會終於饒了自己的小命。
殺了她潘金蓮算什麼,這部亂局裡的每一個棋子、每一處關節,他武松,能清理得乾淨嗎?
那時的他,放下刀的一刻,內心應該是無奈的吧。
潘小園頭一次對武松也有點同情了起來,由衷地感嘆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話她之前不知聽到過多少次,但此時才真正感同身受。
武松點點頭,垂眼看地,重複道:「嗯,是身不由己。」
這句話說完,他卻忽然閃過一念,抬起眼,極快地將對面的女人從頭髮絲到手指頭尖兒掃視了一遍。但見眉眼正常,神色正常,一切都似乎正常,卻又跟他初識她的時候那麼不一樣。若說過去到的潘氏,曾有那麼一兩刻的工夫把他搞得窘迫為難,現在的這個人,拋卻那些曾經的尷尬,則表現得聰明理性,就差腦門上冒出四個字:同道中人。
多半是靠她那張臉吧。
潘小園感到一束有重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轉了一圈,不用說,武松又是在心裡不定怎麼審自己呢,對他那點同情立馬灰飛煙滅,不咸不淡地問:「又有哪兒不對了?」
武松信口道:「你頭髮里還有片葉子。」看她手忙腳亂去找,才把方才那念頭又閃了一遍。
如果說武大搬家是明教設計的圈套,而搬家的導`火索,是因為他娶到了漂亮媳婦受人騷擾,那,會不會,這場荒謬的婚姻本身,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也許,過去一直對她沒來由的警惕和注意,就源於此?
隨即又想到,就算是,看她本人表現,也絕不可能知情。他不願意再為無謂的懷疑分心,於是輕描淡寫地收回目光,走到門口,去解那帘子上的結,一面說:「該知道的,我都說得差不多了。昨天讓你吃了不少苦頭,武二抱歉……」
多難得的一句抱歉。潘小園決定趁這次跟他冰釋前嫌,也不計較他那次的凶,以後咱誰也別再嗆誰了,做人吶最重要的是開心……
腦子卻不由自主地轉到了另一件事上,當即大呼:「等等……」
武松回頭。
「可是、可是你守著的那東西,不是已經讓他們搶走了,你打算怎麼辦?是不是要搶回來?還是……」
孫二娘跟她轉述的時候帶著淡淡的壞笑,說救出武松那會兒,他簡直是衣衫不整大失體面,身上能藏東西的地方都被翻了個裡朝外。明教諸人離去的雖然倉皇,臉上卻都帶著得手的勝利微笑,那白衣道人包道乙還跟他誠摯道謝呢。他在清河縣藏了十年的那件寶貝,眼下怕是已經上了船,進了京杭運河了。
武松既然跟她開誠布公,她就不免有些同仇敵愾的代入感。雖然不知道那東西到底金貴在何處,但說丟就丟了,她心裡也跟著空落落的。
武鬆手上一僵,放下帘子,轉過身來,神色微微懊悔。
「是了,我倒是忘啦……」他忽然低聲笑了,低下頭,「這次是真正抱歉,武二先行賠罪了,請嫂嫂務必諒解。」說畢,竟是一個十分正式的拜揖,直接把後背亮給她。
潘小園一頭霧水,趕緊說別叫嫂嫂,免禮免禮,心裡隱約覺得沒好事。
武松看著她,「你那封休書……還沒丟吧?」
當然不會!潘小園把它看成對付武松的身家性命,一直藏在袖子口袋裡,沒事摸摸。眼下經他一提,下意識地又一摸,還在,於是點點頭。
「拿出來。」
潘小園已經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了。袖子里那東西,手感跟以前太不一樣。心一顫,抽出來一瞧,是一疊泛黃的薄紙,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字,「大宋……」
手指頭一空,那疊紙讓武松無比自然地沒收了,珍而重之地揣進他懷裡。
潘小園心裡陡然升起一把無名惡火,好像讓一柄翻毛大笤帚猛地扇了一把後腦勺。這幾天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對武松的些微友好度,都秋風掃落葉一般讓她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里。要是孫二娘此時提議將武松做成人肉饅頭,她覺得自己多半會袖手旁觀一下。
「你你、你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我發現會有『朋友』來拜訪的時候。」武松的回答帶著寵辱不驚,「怕萬一我敵不過,也好有條後路。想來想去,也沒有別的法子。」
軟布包里是紙。而唯一和那疊紙形似神似的東西,就屬潘小園袖子里那封皺巴巴的休書了。推想起來,這個掉包確實理所當然。難以想象,此時航在京杭運河上的明教諸人,此時會是什麼表情。
也難以想象,那個平日里冷得跟塊頑鐵似的武二,居然也能做出趁人熟睡時,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翻人家衣服的事兒!
而且她一點也沒感覺到!從頭到尾都跟傻子似的讓他耍著玩兒!是不是還要謝謝他的不殺之恩?
氣得一根手指指著他,想要說點什麼威脅的話,卻發現自己完全沒有教訓他的本錢。
武松也有點微慍,甩開帘子,說:「怎麼,難道你覺得我應該讓你知曉?」
潘小園語塞,搖搖頭。要是她知道自己一下子擔了如此的干係……她自忖還沒那個修為,能在包道乙眼皮子底下藏事兒。
再回憶回憶,武松卻也沒真的坑她。誰讓她偏偏沒吃那葯呢?要是她跟孫雪娥一起在山洞裡雙人醉蝦,明教諸人根本不會正眼瞧她一眼。就算是她後來醒了,暴露了,武松也是關鍵時刻果斷讓她先跑,用意雖然大約是要保護那幾張紙,但間接的,不也保護了她嗎?
潘小園覺得自己不能把有理變沒理。深深吸幾口氣,壓下怒勁兒,學著包道乙的賤口氣,惡狠狠地說:「下次再遇上啥事體,記得提前把幫手叫來,免得最後非得使些上勿得檯面手段,把大家都弄勿清爽!」
說完,帘子一甩,把他晾屋子裡,自己出門。
而武松留在原地沒動,心裡也知道她大約沒真氣著。有孫雪娥在旁邊陪襯了那麼久,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顯得格外明智講理。
懷中又掏出那疊舊紙,猶豫了一下,瞧了一眼。昨晚掉包時黑燈瞎火,什麼都看不清楚;而方才潘小園將它掏出來的一刻,他已經眼快瞥到了幾個字,心中微微一驚。
他已經守了十年的諾言,慣性使然,一直認為自己應該等周老先生親自到來,把東西取走,然後,贊他一句守信,說不定還會給他一個徒兒的名分。
可方才一番敘述,他自己也慢慢看清了,那位周老先生……已經是生死未卜。如此要緊的東西,能值得明教手下頭一號大將親自帶人來搶,他不能守得莫名其妙。
他大約,沒必要那麼迂腐了吧?
他下定決心,走到門口,重新將門帘打了個結,回到屋裡角落,將那疊紙翻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