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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往事(一)

  潘小園終於覺得餓了,抓起一個已經不太熱的饅頭,咬了一大口,裡面是冬菇、筍尖和韭菜黃。面有點發過頭了,鹽放得有點多,實在算不上美味。不過皮薄餡大,十分量足,吃了半個,飽勁兒就上來了。


  習慣使然,腦子裡慢慢梳理琢磨著孫二娘的營銷手段,忽然自言自語地說:「那也不對。」


  孫雪娥沒頭沒尾地接話:「哪裡不對?」


  潘小園順口道:「饅頭鹽放多了。」把孫雪娥敷衍掉,才看著武松,認認真真地提問:「若是孫二娘用黑店的噱頭,帶動周圍的食品生意,那任何人都能去搭便車分一杯羹,她如何能保證只讓自己人賺錢?還有,既然孫二娘沒有做違法亂紀之事,她、她在房子周圍掘陷阱做什麼?」


  武松挑眉看她,沒有立刻回答。


  潘小園馬上說:「若是什麼江湖秘密,也……也不用說。」其實是看不慣他那故弄玄虛的樣兒,好像自己老求著他似的。


  武松似是沒看出她的不快,沉吟片刻,才小聲說:「你以為孫二娘真是好人?」


  「什麼?」潘小園一時沒理解,拿起手上的饅頭看看,確實是一片純素,沒有指甲蓋兒,也沒有什麼莫名其妙的毛。不過是一頓黑暗料理,談不上罪大惡極吧。


  武松又靜半晌,似乎是下定了決心,才道:「嫂嫂……」


  「別叫嫂嫂。」潘小園義正詞嚴地打斷。隨後想著讓讓步,「嗯,叫小六就行……」把我當成一個無害的路人甲吧,求你了。


  武松微慍道:「不行!」不管這女人有多不拘小節,好歹是跟他大哥一起生活過、受過他拜的,就這麼像喚丫環似的喚她,她不嫌丟臉,他還嫌呢。


  「禮」的分量在時人心裡到底有多重,潘小園難以感同身受,但武松的那一點點怒氣可是立刻能接收到,心裡頭咯噔一下,趕緊緘口不言。


  孫雪娥後知後覺地看著他倆:「你倆又吵什麼呢?」


  武松不再糾結稱呼問題,直接道:「有些事,若是你想聽,就跟我去後面。」說著,將手頭半碗水喝乾凈,站起身來。


  潘小園恭敬不如從命,心裡微微跳。這些日子,太多的意外,太多的轉折,太多的驚心動魄。她雖然是個「局外人」,可也身不由己地牽涉頗深。她從沒管武松要過什麼解釋,沒向他問過一句不該問的話——就算問出來什麼,命運的齒輪難道會有一丟丟的偏離?

  況且,有了這麼多年的小說底子,她還是能稍微將眼前這幅破碎的圖畫拼出個三四成——她覺得,自己知道的,比武松以為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


  也許這就是武松終於跟她開誠布公的原因?終於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


  畢竟兩人現在的關係,不是什麼捕頭夏阿福和他的忠心大華;她本就是被無謂地牽涉當中的路人,沒義務跟他結什麼同盟;況且還在關鍵時刻幫了他一把。


  武松徑直掀簾進到酒櫃後面的小門裡。那裡大約是孫二娘的小休息間:牆角一個大木箱,壁邊倚著一柄舊朴刀,地上幾條凳子,一張桌子,一個小爐,爐子上小火煮著壺熱水,剛開始咕嘟咕嘟的冒泡。他不拿自己當外人,順手提了壺,柜子里找出點劣質茶粉,沖了兩盞茶出來,手一伸,「坐。」


  然後他回到門口,門帘子掛在旁邊掛鉤上,便成了裡外通透,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瞧見裡面;但他又在門帘子下面打了個挺奇怪的結,於是酒店裡的閑雜人等也不進來叨擾。就連孫二娘經過,也只是往裡瞥了一眼,過門不入,在堂里找個地方坐了,翹起二郎腿扇扇子。


  武松在潘小園斜對角坐下,捏著茶盞,有些踟躕,似乎是不知從哪裡說起,最後道:「你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有些事可能不方便說,但只要是我說的,就沒有假話。」猶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畢竟,我大哥的事……也有些牽涉,你要是想知道……」


  潘小園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張了張口,反而也不知從何問起。若是她直接就上來問什麼江南明教,無異於是告訴他,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乾脆指著房門口的帘子。那下面打的結,毫無疑問是個江湖通用暗號,代表著「這不是關門密謀,但也請旁人勿要打擾」。


  「所以,這些……你是哪裡學的?」


  武松釋然,笑了笑,閉目回憶片刻,無意識握著溫熱的茶盞。


  「江湖。這世上有那麼一群人,他們身上有些本事,不願踏踏實實的過日子,不願碌碌無為虛度一生,不願遵守一些蠢得要命的律法。這些人自成一類,雖然身處各地,都有些通用的共識,有利益,有恩怨。他們不是朝廷,但有時候能做出比朝廷更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他說得很慢,說一句,頓一句,看看潘小園的反應,目如點漆。「局外人」往往不相信江湖的存在,不相信身邊走街串巷的貨郎藝人三姑六婆中,會有人擁有比他們精彩得多的生活。更何況,老百姓的眼裡朝廷大於天,若是聽到這種話,有些人可能直接望天下跪,朝著那個看不見的皇帝直呼饒命了。


  可對面的人呢,只是眨眨眼睛,表示全盤接收,還求知若渴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不覺兩根頭髮絲兒落在了武鬆手腕上,有些癢。他自然而然地收回手,心裏面有點奇怪。雖說認識她也不過幾個月時光,但也有所耳聞,知道她不過是個丫頭出身,胸中能有多少丘壑,難不成是跟他這幾天,近朱者赤了?

  隨即自己笑笑。有人告誡過他,永遠不要瞧不起任何一個比自己弱的人。再說,他自己不也是個貧賤出身,如今不是在江湖上混得像模像樣?


  既然她沒有要崩潰的跡象,那就加快進度,看她能接受到什麼程度:「江湖有時平靜,有時大事頻出。而江湖中人,仗著自己有些本事,便、便開始……」


  他還在措辭,潘小園已經興奮地接話:「懲惡揚善、劫富濟貧、幫扶……」


  武松一怔,隨即連連搖頭。


  「你說的那種人,有。不過更多的,是以武犯禁、欺壓良善、欺男霸女、為所欲為。這便是黑道。有人說江湖跟黑道有區別,我看,都差不多!」


  潘小園輕輕「啊」了一聲,又是驚訝,又是失望。武俠小說里都是騙人的?

  武松見鎮住了她,莫名其妙有些舒暢,好像找回了什麼場子。見她沒話了,才繼續說:「不過我也並非生來就是江湖中人。我和大哥從小在清河縣生活。十五歲以前,我還只是個小混混,而且是個混得不怎麼樣的小混混。」


  潘小園看看面前這個比自己高一頭闊一圈的漢子,又閉眼腦補了一下,無法想象武松被人按著在地上揍的奇觀。


  「有一日,在郊外,我偶然撞見一位江湖老前輩被敵人追殺。我敬他一身正氣,於是出手干預……」


  潘小園激動萬分,又忍不住接話:「你救了老前輩,於是他開始傳你武藝?」一代大俠從此冉冉升起?

  武松立刻反問:「你怎麼知道。」


  「我……」潘小園後悔自己舌頭太快,以後一定要學學他,強化一下淡定的性格,「呃,話本子上看過類似的故事。」


  「你讀的話本子還真多。」武松撂下這麼一句,繼續道:「開始我只是照顧他老人家養傷,他真正教我的時日,也不過十來天。」


  十來天就把他教成這樣!潘小園剛想發問,好在前車之鑒尚且歷歷在目,言多必失,於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無條件相信。


  武松自己解釋:「當然,那十幾天,也不過是入門。此後我另有際遇,不必多說。老前輩姓周,名諱單一個侗字,便是那日敵人口中的周老先生。他不讓我管他叫師父,說我還差得遠哩。我求他再留些日子,可他還有別的要事,堅持要走。老人家年紀不輕,傷勢本來就反覆惡化,他要做的那件事,照他說,又是極其險惡的。於是他臨走時,交了樣東西給我,命我藏在我家老宅的壓梁木上,等他來取。」


  潘小園這才意識到自己嘴巴微張,趕緊閉起來,心中飛快地梳理。武大逝世那日,武松料理了必要的後事,此後第一件事,就是騙了輛車,回到清河縣老宅,將那東西拿到手。然後才去陽谷縣找西門慶報仇——可見這東西,比他哥哥的仇更加要緊。若是兩件事的順序反過來,他也許殺得了西門慶,但勢必陷入官兵抓捕,老宅上那個託付的物事,就不一定能順利拿到。


  所以,那件重要的物件到底是什麼?此時的潘小園臉上明明白白的寫了這麼一句大寫加粗的問話。


  武松靜默半晌,忽然自嘲地一笑,語氣里藏了些無辜委屈:「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我答應他不亂看的。」


  潘小園輕輕低呼一聲。只憑藉這十幾日還算不上師徒的恩,只憑著對周老先生人品的敬重,只憑著一句簡簡單單的承諾,他把一件他自己也不知何物的東西,守了十年,而且還差點搭上命?


  她由衷讚歎:「武……呃,二哥,你比我在話本子上讀過的那些大俠,更有義氣些。」


  武松微微窘迫,想問她到底讀的是什麼話本子,又覺得這個問題未免幼稚,便拋在了腦後,繼續那段塵封的回憶。


  「我始終沒有等到他。可江湖上的消息傳得比鳥兒還快。慢慢的便有不少麻煩找上我。開始是小角色,後來……便是昨日你見到的那些人。那個道人叫做包道乙,別號靈應天師,他那口鳥語,我聽了三個月才懂些……我那時已經在江湖上有些名氣,手底下也不軟,但還沒到隨心所欲的地步。」


  潘小園又試著腦補了一下武松被一群明教高手圍著揍的場景……這次倒不難想象。


  武松道:「最後,我覺得在清河縣待不下去了。再那樣下去,遲早會連累我哥哥……」


  終於說到了武大。潘小園小心翼翼地問:「所以,這些事,你都沒告訴過你哥哥?」


  武松嘆氣,面色柔和起來,一大口茶喝光,搖搖頭。


  「開始是怕他說我不務正業。後來,是免得他害怕。我本以為,可以獨自應付所有的事。」


  他的語氣一直毫無波瀾,唯有這一句,透出藏不住的歉意。


  也不知從何時起,他和哥哥便不再無話不談。因為他做的那些事,武大不理解,還會窮擔心。武松覺得,讓哥哥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簡單的生活,就是對他最好的保護。


  如果武大稍微有那麼一點陰沉險惡的腦子,如果他稍微探究過一點卑陋齷齪的人心,他也就不會自尋死路一般地到縣衙去擊鼓,妄想著從那片骯髒渾水裡,撈出一點點可憐的正義。


  但一切都不能重來了——就算可以,誰又能保證,會有更好的結局呢?

  潘小園也黯然,不知算不算安慰,簡單說道:「要是他知道,日子反而會更難過。」


  武松點點頭。就算是讓哀傷佔據了頭腦,也只是一閃而過的哀傷。思緒經過一番錘鍊,反而更加清晰。


  「所以我決定逃出去。那東西,就留在壓梁木上,反而比我帶在身上還要安全些。他們一定料不到,我居然敢就這麼把它留在家裡……再說,壓梁木的位置,外人一概不知,就算是把那房子拆了,也不一定能發現裡面藏著什麼。」


  潘小園心裏面給他鼓掌,不失時機地拍他一句馬屁:「孤注一擲,甘冒奇險,是大俠手筆。」


  武松哈哈一笑:「大俠個鬼!你不知我那時在江湖上讓人追殺得多狼狽。好在我還有後路,知道滄州柴進柴大官人開門招迎天下好漢,尋常黑道奈何他不得。對了,柴大官人……」


  潘小園自然知道柴進是誰,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聽他介紹完畢:前朝遜帝的龍子龍孫,在水滸世界里是一個人脈廣闊的線索人物,收留過以林沖為首的諸多好漢。可在武鬆口里,這人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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