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十字坡
初升的日光柔軟和煦,透過窗紙,把一桌子豐盛酒菜照得透亮可愛。只有其中桌角堆著兩個空碗,一灘水漬,看起來不太整潔,那是讓武松剛剛喝乾的——體力透支得有點厲害。
孫雪娥還趴桌子上睡。蒙汗藥的葯勁兒還沒太過去。
潘小園則已經在孫二娘的店裡美美的休息完畢,精神抖擻,看看武松,又看看孫二娘,有一種自己已經混進大俠圈子的自豪感。
美中不足的是,頭髮里還時不常的掉下來幾塊土渣兒,肩膀上還粘著幾片碎葉兒,手背上也給擦出了一道血絲兒。武松肯定知道孫二娘這裡有這麼坑爹的陷阱,他卻一個字沒透露!
潘小園心大,眼下轉危為安,生不起氣來。再者,看到武松一端碗,手掌手腕上明顯的搏鬥痕迹。武鬆手比她的大一圈兒,手上的血絲口子也比她的長得多,總算給她找回一點平衡感。
也倒是武松看她狼狽,欲言又止,欲蓋彌彰地解釋了一句:「當時緊急,來不及說。」
見她沒答,又問一句:「是你要這些人扮成官兵的?」
潘小園依舊不理他。如果孫二娘手下的流氓小混混以本來面目前來增援,就算人數再多一倍,也不一定能把明教那些人嚇跑,可能反倒被來個反客為主一鍋端。而潘小園自然知道,明教方臘早有反意,因此碰上官兵,必然會心虛低調,避免衝突。
其實她只不過是提了個建議,那些小嘍啰們倒都挺入戲,你一句都頭我一句提刑,就差把各自封為總兵將軍了。這些人眼下讓孫二娘賞了兩桌子酒菜,正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吃,口裡還稱兄道弟,叫著各自的官銜呢。
武松沉默半晌,又跟她說了第三句話:「這次連累你了,對不住。」
這似乎是他頭一遭跟她為了什麼事兒道歉。潘小園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想著是不是該拿捏一下子,跟他訴訴苦,哭訴一下一路上的艱辛難過,也讓他覺得自己不容易?但看著他那副誠懇的模樣,不知怎的又心軟了,轉念一想,大俠嘛,也許不該斤斤計較。於是大度地揮揮手,表示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孫二娘一手端了碗酒,看著武松就笑:「早就聽說武兄弟你朋友遍地,人見人愛——嘻嘻,這兩位小妹妹,什麼人啊?」
潘小園趕緊往座位後面縮了縮。孫二娘八卦起來也與眾不同,單刀直入,絲毫不給人喘息之機。不知這次自己是女捕頭,還是女俠?
武松也知道孫二娘是打趣,十分配合地回:「一個親妹子,一個表妹子,你看哪個是哪個?」
孫二娘撲哧一聲,揀出潘小園頭上的一片樹葉子,又看看孫雪娥的鼻涕泡兒,嫌棄地一撇嘴,「嘴上功夫還得再練練,三歲小孩都騙不過去。」
武松微微笑了,立刻改口:「說錯了。兩個都是我手底下人質,這就要拿去換錢的。」
孫二娘大笑道:「這還差不多!像是條漢子!」
潘小園聽傻了。這算是什麼黑話,江湖切口?
看到武松一本正經地開玩笑,忽然覺得這個人有了一點熟悉的陌生。這麼多天過去,哥哥去世的陰霾終於慢慢從他眉頭上消失了一點點;這種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生活,似乎才是他應該有的樣子。而過去在陽谷縣,那個嚴謹奉公、不苟言笑、壓抑著的武都頭,恐怕只是他一生中白駒過隙的一個片段。
孫二娘顯然覺得這樣的武松才是常態,繼續逗他:「想不到武兄弟在山東河北鼎鼎大名,居然也知道小店——那怎的以前都不來光顧,偏偏遇到對頭的時候,才想起來求我們呢?」
武松略顯尷尬,還沒想好怎麼答話,孫二娘已經放下酒,拍手笑開了:「哈哈哈,開個玩笑,你瞧你!小店本小利薄,要接待你這種人物,少不得次次都得請客,你呀,以後少來煩我!」
武松也笑了,笑出十分豪爽,站起來,朝孫二娘恭恭敬敬地一揖:「這次多謝大姐拔刀相助。武松對貴店也是聞名久矣,不知張大哥在何處,我也好拜見。」
不經意提到孫二娘老公,意思是玩笑差不多夠了。孫二娘當然會意,喝一大口酒,一拍大腿,「他呀,外面晃,沒個準兒!咱不等他,自己吃!」說著朝外面揚脖一喊:「阿狗,拿饅頭來!」
「來了!」外面一聲長叫,隨即門後面蒸汽騰騰,端進來一個潘小園見過的最大的蒸籠。蓋子一掀,裡面十幾個白白胖胖的帶餡饅頭,散發著新鮮的面香。
孫二娘首先拿起一個,拍開了,咬一大口,含糊著說:「吃啊,快吃啊。小店特色,祖傳配方……」
孫雪娥一直趴在桌上,聞見香氣,咯噔一下子醒了,鼻子皺皺,手摸到一個饅頭,眼睛還沒睜開,就放嘴裡吃了一口,一邊嘟囔:「這是誰做的,咸死了……」
武松看了一眼潘小園,朝那籠饅頭努努嘴,自己也取了一個,放嘴邊就吃。
潘小園眼睛有點直,眼看武松饅頭就要入口,再也忍不住,一把給奪過來,在其他三人驚訝的目光中,戰戰兢兢地問:「我多句嘴,敢問這饅頭……什麼餡兒的?」
孫二娘大口嚼著一口饅頭,咽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幽幽地道:「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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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覺得自己屁股生了根,坐在椅子上,左右挪動不得,似乎已經陷入了一個精心布置的天羅地網。眼睛轉一圈,看看周圍的三個人。孫二娘還陰沉沉地看著她;孫雪娥一副懵圈表情,「誒?」了一聲,又咬了一口饅頭,嫌棄地嚼幾下。武松則是一副面癱臉,嘴角不易察覺的在抽。
潘小園竟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有孫雪娥墊底,起碼自己不是第一個被坑的。
孫二娘自己先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越笑越停不住,最後發展為哈哈大笑,踢著凳子,捂著肚子,腰都彎了。
「哎喲喲,哈哈哈哈,武兄弟,小店的江湖傳說,也不是讓你到處亂傳的啊,哈哈哈哈哈!你瞧瞧把人家小妹妹嚇的!」
潘小園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一直上當了。
武松忍不住笑了,問她:「你怎的知道,她家饅頭都是人肉做的?」
潘小園還沒想好怎麼答,對面孫雪娥總算是醒了,醒來之後馬上就活動嘴皮子,立刻接下茬:「人肉饅頭店!哎呀我的媽,我家老爺就說過好多次啊!說在孟州道十字坡,有一個經年累月的黑點作坊,用人肉充作牛肉,客人來了,就用蒙汗藥麻倒,地下室里就是黑作坊,人皮人腿掛滿牆,活著就開剝!心剁成臊子,肝燉成湯,腎切片兒炒,就連那……嘻嘻,反正老爺拿這事嚇過我好幾次,嚇得我連覺都睡不著!武都頭,武英雄,十字坡在哪兒?咱們路上可得小心,千萬別從那兒過啊!」
武松點點頭,收了笑容,重複道:「嗯,你家老爺倒是挺懂江湖中事。」
明明是一句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陳述句,語氣卻讓孫雪娥卻不由自主一激靈,嘟囔道:「那是自然……」忽然想到什麼,一撇嘴,「哼,不過如今我可不待見他了。不說啦,不說啦!」
孫二娘聽孫雪娥描述得繪聲繪色,眉花眼笑:「不得了,不得了,這就叫婦孺皆知,嘻嘻!」
潘小園真真切切地被她感染了,也忍不住小聲笑起來,發展到前仰後合,最後終於抽抽著來了一句:「孫二娘,這法子,是你想出來的?」
也就是她被水滸傳洗腦洗了太久,連最基本的質疑精神都忘了。什麼人肉包子饅頭店的傳說,根本就相當於現代的朋友圈謠言嘛!
——震驚,河南人必看!孟州道十字坡的孫家酒店實為人肉作坊,已有三百餘人有去無回!據倖存者描述,裡面全是人腿人頭,場面恐怖之極!做成的人肉饅頭傾銷各地,也許就在你的身邊!千真萬確,轉給你愛的人,也許就能避免一樁悲劇!
武松見她突然開始傻笑,也不僅撲哧笑道:「你想明白了?」
如果人肉黑店的傳說流傳得那麼廣,連孫雪娥都會被嚇得睡不著覺,那麼若此事為真,要麼孫二娘的店立刻被官兵查封法辦,要麼官兵懈怠放她一馬,但南來北往的客人會自覺避免經過此處——又不是來自東土大唐的高僧,沒必要上趕著去經歷九九八十一難。
所以有點名氣的人肉黑店,橫豎都是倒閉的份兒。
可見能夠長久經營的黑店必須保持絕對低調。但就算孫二娘的保密工作做到了極致,途徑十字坡的客人接二連三地失蹤,附近又沒有景陽岡大蟲背鍋,三歲小娃娃都會立刻懷疑到她家酒店上。
再者,縱觀十字坡,溪水邊一大片枯藤老樹,官道廢棄已久,雜草叢生,就算是十足艷陽天,一進來,也會覺得平白暗了三分光線。周圍窮山惡水,定居者寥寥,更別提那一天碰不上三四個的長途旅行客人。就算是給每個人都端一疊人肉饅頭,所需的肉大約還用不完一條小腿肚子。
那麼放翻所有客人的意義何在?人肉食材大大供過於求,處理和存放都需要成本,除非孫二娘自帶隨身空間,否則分分鐘都是被喪屍淹沒的節奏。
潘小園把她所想,挑主要的說了,又產生了另一個疑問:「那,那你要這人肉饅頭鋪的虛名兒做什麼?」
孫二娘大笑道:「小妹妹腦子倒是靈光,我放出這風兒啊……」
剛要回答,外面小二幾聲招呼,原來是來了客人了。孫二娘趕緊停了高談闊論,清清嗓子,抿抿鬢角,扯扯抹胸,對著碗里的酒,練習了一個矯揉造作的甜笑,扭著腰出去了。立刻聽她在外面叫:「哎呀呀,客人遠道而來,多有辛苦,來坐下喝碗酒,吃點饅頭啊?」
武松使個眼色。潘小園非常有江湖經驗地換了個座頭,又把孫雪娥捅得轉了半圈,三人圍著角落裡的桌子向里而坐,立刻就變成了一桌路人。
武松的饅頭被她搶走,眼看還讓她握手裡,這才想起搶回來,嫌棄地看一眼,張口開吃。
潘小園用餘光看過去。只見進來的是三四個粗壯漢子,都挑著擔子行李,看樣子是販貨的客人。其中兩個人提著朴刀,上來就說:「不了,老闆娘,俺們走得渴了,遠近沒有休息的去處。只想喝你點水,坐坐就走。」
說著,一把錢拍到了桌子上,幾人分頭坐了下來。
孫二娘一愣,趕緊把錢給人家捧回去,陪著笑說:「客人們既然趕路辛苦,何不在小店順便吃了飯再走?小店有好酒、好肉。要點心時,好大饅頭!」一面說,一面主動招呼外面:「阿貓阿狗,去灶上拿咱們的大饅……」
「不必了!」幾個客人對望一眼,一個提著朴刀的漢子趕緊插話,看向孫二娘的眼神都充滿了戒備,「俺們自有乾糧。」
孫二娘也不再堅持,笑道:「既然客人看不上小店的吃食,那就請飲一碗酒再走。小店有十分香美的好酒,就是渾些……」
幾個客人明顯緊張了起來,又對望一眼。那個拿朴刀的漢子說:「酒也不要了。煩請打些井水來,涼著吃就行。」把那錢又推給孫二娘,意思是我們說了算,錢照付。
孫二娘只好讓小二去井裡打水。那朴刀漢子借口出去方便,一路上跟了過去,眼看著水叢井裡打出來,一路無人經手,直接端到桌子上。又親自去架子上取幾個碗,一個個拿自己袖子抹了一番,這才向同伴一點頭,幾人端著幾碗水,稀里呼嚕地喝了個乾淨。
一邊喝,一邊朝潘小園那桌子偷偷瞄,看著桌上擺著的一大屜白饅頭,露出複雜的神色。
井水解了渴,幾個客人才紛紛從行李中取出乾糧——蒸餅、燒雞、燒鵝、腌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孫二娘在旁邊陪客,饒有興緻地問:「請問客人,你們的燒雞是在哪兒買的?看著挺香嘛!燒鵝呢?」
幾個人見孫二娘絕無可能再給他們下藥,這才稍微消了警覺,其中一個道:「嗯,不過是坡下面一個挑著擔兒賣熟食的,俺們怕……俺們怕前面沒有酒家,餓肚子,因此早早就買來備著。」
還有一個也開始吐槽:「那小販也真是心黑,吃食賣得忒貴,趕上別人家兩倍的價了,又不好吃。可是,嘿,沒辦法,誰叫……嗯,誰叫俺們不知道你的店就在前頭呢。」
孫二娘笑道:「哈哈哈!如今大夥認識了,下次你們可不用自備乾糧啦!」
幾個客人乾笑:「這個自然,哈哈。」
吃完了燒雞燒鵝,喝足了水,幾個客人一刻也不願意多耽,立刻上路走人。孫二娘歡歡喜喜的送出去,叫來小二,打掃桌子上的剩菜殘渣。
潘小園立刻轉過身來,滿心膜拜之情簡直趕得上那日目睹王婆一番罵人表演。
她小聲問:「那賣燒雞燒鵝的……」
孫二娘哈哈大笑:「都是我家分號!」沖外面一喊,「喂,阿五阿六,下一批燒雞做好沒有,別懶著,趕緊挑出去賣啊!嘻嘻,最近人多,記得漲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