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質

  武松腳下險些一滑。這光景,就算是殺人也不一定能脫身了。他自己蹲班房倒不要緊,十里之外,關公廟內,還有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在給他大哥守墓呢。他有點後悔今日託大,但他也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覷個空擋,一個滾地翻,接著一躍而起,借著水榭里迴廊的檐,盪回了方才那亮燈的小屋。黃衣愣女人還在裡面發獃,正脫下兩隻繡鞋兒,打相思卦呢。


  「老爺回來、老爺不回來、老爺回來、老爺不回來……」


  武松上去一把將她拎起來。孫雪娥五短身材,立刻雙腳騰空。


  「啊——殺人啦——劫色啦——」


  武松任她喊,一腳踢開門。


  「都讓開。傷了西門慶屋裡人,看你們還拿不拿得到他的賞錢!」


  這話一針見血。官兵們沒料到這庭院里還沒走乾淨,更沒料到裡面居然留著一個艷妝女子,一時間眼睛都花了一刻,不知道該往哪兒看了。


  孫雪娥從沒跟這麼多如狼似虎的男子漢面對面,立刻雙手捂臉,連聲尖叫:「老爺——啊——饒命啊——老爺,你的娘子要讓土匪搶去做壓寨夫人啦……」


  武松心裡只是閃過一點點歉意。這妹子是怎麼平平安安活到這麼大的?


  官兵們果然開始忌憚,議論紛紛:「這、哎呀,這是劫持人質,這得回去向上面報告……」


  武松一手挾人,一手持刀,不慌不忙地穿過了官兵的封鎖線。孫雪娥已經喊啞了嗓子,哭得楚楚可憐:「我的鞋,我的鞋……」


  為首的官兵——那是暫時頂替武松職位的副都頭——揮一揮手,不情不願地給武松讓一條路。武松經過的時候,還低聲提醒:「武都頭,這下你事兒犯大了,下次來抓人的,怕就不是兄弟我啦。」


  武松一臉漠然,也低聲快速回:「省得。就說我窮凶極惡,要對人質下毒手,你們拼盡全力才保了她一條命。等我脫身,就放了她。」


  兩人擦肩而過。孫雪娥一面哭,一面好奇八卦:「嗚嗚……誒,你們怎麼會認識?你們在商量什麼?」


  武松希望自己長出第三隻手來捂她的嘴。


  出了西門慶家院門,還是不敢鬆懈。瓢潑大雨已經減弱,遠處的燈火忽明忽滅,似乎是縣裡調來馬兵,前來增援抓捕了。


  武松略一沉吟,沿途留下些碎衣腳印之類的線索,閃身進了一條小路,手上還是拉著孫雪娥,一面還得低聲威脅:「不許叫,不許哭,不然我讓你再也見不到你家老爺——別管你的鞋,到時我賠你。」


  孫雪娥也哭累了,認命地讓他拽著,一瘸一拐的走。


  四周終於又回復了一片黑暗。零星的幾滴雨,洗刷盡了最後的一串腳印。半輪月亮從雲彩里探出頭來。武松左右看看,已經到了陽谷縣數里之外。仔細聆聽,馬兵已經往另一個方向去了。兩條路線不交叉,今晚可算是安寧了。


  他長出一口氣,這才放開這個話嘮人質,少不得給人家作揖賠禮:「多有冒犯,娘子恕罪。你娘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孫雪娥反應了好久,才突然遲鈍的意識到:「方才他們叫你什麼?你是武松?打死老虎的那個?」


  「正是。」


  「我的天!那日他們都說上街去看打虎英雄,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都去了,我跟她們慪氣,呆在家裡腌蘿蔔,可什麼都沒看見,悔死人了!那你是英雄好漢了?怎麼又會讓官兵抓?你犯事兒了?讓人陷害?還是見色起意?還是財迷心竅?我家老爺怎麼會給你結仇?哼,那你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武松耐心聽完她所有的問話,朝她一拱手,面無表情地重複道:「你娘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若是不需要,武松告辭。」


  孫雪娥愣了一會兒,笑容還沒消失,一滴滴眼淚就滾落下來。


  「我……我沒有娘家……大娘子家就是我家,可是大娘子也沒了……嗚嗚……老爺不要我了……我走不動……我的腿斷了……嗚嗚嗚……」


  大娘子指的是西門慶的先妻陳氏。孫雪娥作為陳氏的陪嫁丫頭,從小就賣身入府,自己的娘家恐怕住哪兒都不記得了。之後被收了房,也是頗不受寵。這次西門慶沒帶她,多半也是為了甩下一個招人厭的累贅。


  況且這也得算是孫雪娥自作孽。本來腿腳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她為了讓西門慶心疼,堅持每天卧床撒嬌,一會兒叫疼一會兒叫難受,一會兒叫茶水一會兒叫大夫。西門慶之所以丟下她,也是誤認為她毫無行動能力。


  武松見她哭得可憐,「你老爺早就不想要你了」這種話也不忍說出口,忽然心念一動,拿出好人的口氣,繼續問她方才沒來得及問完的事情:「那麼娘子好好思量思量,你家老爺到底去哪兒了,若是能說出個准地方,我說不定能去給你捎個信兒,讓他回來接你。」


  孫雪娥眼睛一亮,立刻忘了方才還被他當人質的那檔子事兒,小聲安慰自己:「我就說嘛,打虎英雄是好人……」使勁想了想,「嗯,他說他在京……」


  孫雪娥這種一輩子沒出過陽谷縣的,讓她記住任何一個地名都是痴人說夢。武松立刻提示:「東京?京西北路?荊湖?還是……」


  孫雪娥趕緊搖頭:「不不,好像是、西……對了,西京!西京在哪兒……」


  西京便是洛陽府,和陽谷縣相距近千里。武松微微一驚,立刻問:「你可記清楚了?」


  孫雪娥卻沒那麼確定了,連連跺腳:「是不是的,你去了再找嘛!唉,不過就算找到他,他也多半不會理我……」


  在她有限的世界觀里,什麼西京東京,大約也就相當於百里之外的另一個陽谷縣,街上隨便拉個人問問,還能問不出西門大官人的行蹤?


  武松一陣陣頭疼,朝她一拱手,「既如此,告辭了。」


  孫雪娥急道:「哎、哎……不是說好了……」


  武松道:「說好了不要你命。你回去陽谷縣,縣衙里的人會管你的。」


  說完,嘆口氣,快步離開。後面的哭聲嗚嗚咽咽的不停歇,像是夜裡的孤魂野鬼,訴著一肚子苦。


  *

  潘小園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松是按時回來了,後面卻還跟著一個水淋淋、嬌滴滴、矮篤篤的嬌女人,還沒穿鞋!

  這就有點尷尬了。潘小園不敢露出太懷疑的神色。再一抬眼,眼珠子快掉下來了。


  「孫……孫雪娥?四娘子?你……」


  孫雪娥一屁股坐下,放聲大哭:「老爺不要我了……沒有家了……」


  武松有點不敢看潘小園,只是生硬地說:「她腿腳不方便,照顧一下。」頓了頓,加了兩個字:「拜託。」


  說完,點上燈燭,徑直走到一個最遠的角落,靠牆休息,揉著太陽穴,拿過潘小園調好的傷藥盒子,把腿上的幾處小傷包好——這次還是輕敵了,低估了自己那些老兄弟們見錢眼開的程度。本來他還誇口,這傷葯自己用不著呢。


  潘小園照顧他面子,假裝沒瞧見這一幕。


  第一眼看到武松的神色,就知道西門慶大約從他手底下撿了一條小命。她失望之餘,卻竟沒有太過驚訝。西門慶要真是個一擊必死的膿包角色,也不至於把武大和自己整得這麼慘。況且,她知道武松雖然不至於忌憚殺人,但她自己內心深處,終究是懼怕直面那血淋淋的場面吧。


  最好西門慶自己惡疾而終,誰都不用髒了自己的手。


  而武松的心情是複雜的。角落裡一個人氣忿忿的,面上不動聲色,心裡頭在殺人。


  報仇的計劃被攪合成了一團糟。被西門慶擺了一道,這他還算有心理準備;兄長新逝,他報仇心切,若是再重來一次,就算是明知有埋伏,多半也會毫不猶豫地再闖一次西門府。唯一料不到的是,西門慶居然真敢拿他自己的女人「殿後」,早知他有這份狠心,當初闖的時候,就應該格外留意暗算。


  好容易脫身,本來想把那位西門慶四娘子留在原地完事,可是走出半里路,還聽著她在原地哭,越來越有驚心動魄的架勢。也難怪,一個不受寵愛的小娘子,冷不防被自家丈夫當了棄子,又受一番驚嚇,又在一群大男人跟前露了面,最後還丟了鞋,腿上還疼著,一個人在曠野裡頭,聽著遠處狼嚎犬吠,估計死的心都有了。


  武松有點含糊。把一個弱女子拋在荒山野嶺的事兒,一天之內他做過兩回了。就算是陰險狠毒如西門慶,也有資格指著他的鼻子說一句:不算好漢。


  還能怎麼辦,向後轉,折返回去,向她投降:「跟我走,我給你找個安置的地方——只要你路上別說話。」


  也算是個人質,不過恐怕也沒多少分量。


  而孫雪娥也逐漸接受了事實,靠在潘小園身邊,自己在那裡小聲嘟囔:「哼,早就知道他不待見我,就是礙著大娘子的面兒,對我好些兒。現在大娘子不在了,他把我當個屁!一年多不進我房,當房裡擺著個木頭人兒呢!哼,既然當我是木頭人兒,為什麼偏偏做飯使喚的時候沒忘了我?我真是鬼迷心竅,才一個勁兒的討你的好!現在好了,你再想吃我做的吃食,就算是給我磕頭,也不給你做了!……」


  潘小園覺得她能出現在這裡簡直是個奇迹。和西門慶有干係的女人,又撞見武松,眼下居然還活生生的在嘰嘰喳喳,而沒變成血淋淋的人頭,已經讓她對武松刮目相看,吃驚的同時,微微有些鬆口氣,彷彿自己的處境也突然變得安全了兩三分。


  她本來不想理孫雪娥,但看她混得慘兮兮的樣兒,出於人道主義,還是從包裹里找出一身乾衣服給她換了。女鞋沒有多餘的,只好給她包上一層層的襪子,暫且保暖。


  孫雪娥對她倒沒什麼惡意。前段時間那一面之緣,見識到了「武家娘子」在食品製作上的天分,反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欣賞。


  「娘子真是好心人,多謝你啦!唉,六姐兒啊,不是我說,當初我是真心想讓你入我家門兒的,那可比什麼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加起來都好一百倍!咱倆要是做了好姐妹,一起做一桌好吃食,那還不是能天天把老爺留房裡?你……唔……」


  嘴巴讓潘小園拿襪子堵上了。好心好意照顧她,這丫頭回過頭來就恩將仇報!連連朝孫雪娥使眼色,再用目光指指遠處的武松,意思是他在旁邊能聽見!

  孫雪娥完全不明白其中利害,扯下嘴裡襪子,嘟嘟囔囔的道:「怎麼了,看他幹嘛?」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如夢方醒地一嘆,笑得深意盎然。


  「喲,這麼快就跟小叔子好上了?倒也般配……嗷!」


  又是一聲尖叫。孫雪娥瞬間面如土色,眼珠子瞪老大,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一縷鬢髮在空中飄飄蕩蕩,搖搖晃晃的落在地上。


  武松的刀插在她耳朵邊上的土牆裡。


  「再亂說一句,下次掉下來的,是你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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