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誘餌
地上濺起一個個小泥坑,濺濕了武松的褲腿。遠處一條狗汪汪的吠了兩聲,混合著幾聲急切的關窗閉戶。
武松尋思片刻,聽得更鼓響起,閃身進了角門。裡面一條懨懨欲睡的狗,見了他,張口就要吠。不慌不忙一刀殺了。點上一盞燈,四周照了一圈,沒有別人,只看到兩雙草鞋。
武松吹滅燈火,閃身出來,翻過牆。他不太喜歡下雨天,雨水會模糊視線,手掌腳心都會滑。但雨水澆落的同時也掩蓋了行動的聲音。他仔細聽聽,沒有聽到任何可疑的聲音。傳說中西門慶那幾十個護院保鏢,此時大約都在放假。
他輕輕落在牆的另一側。院子里的燈早就被澆滅了,桌椅四散著,似乎方才飲酒取樂的諸人都匆匆回去避雨了。
武松想起潘小園的話,沿牆根慢慢往後院水榭里走。經過一間小屋子的時候,看到裡面亮著燈,嘩嘩的雨水聲中,依稀聽到一個女聲在嘟噥:「老爺……唉,老爺……」
院子里沒有別的人聲,只有漆黑的暮色。水榭里的小橋泛著青色的光。整個庭院竟像是幾乎沒有活人氣一樣。
武松闖進一間廂房,點上燈。只見床鋪凌亂,箱籠大開,衣裳鞋子堆了滿地,架子上的臉盆里,殘水還沒來得及潑出去。桌上一個彩釉小茶杯,抓起來一握,裡面茶都涼了。
武松面色一變。房裡的人,明顯是匆匆棄家而去,只收拾了最貴重的細軟。
他立刻吹滅燈,拔出刀來,猶豫一下,又插回去,往方才聽到人聲的小屋子跑去。那裡的人應該知道,此處到底發生了什麼。
大雨中推開濕透的門,不禁嚇了一跳。這間屋內燈火明亮,屏風裡面的床鋪上竟是歪著個衣著華貴的黃衣女子,約莫二十歲,正在嚶嚶嚶的哭。那女人聽到門開,也嚇了一跳,往外一看,「嗷」的一聲尖叫起來。
武松兩步跨過去,一把捂住她嘴,低聲喝道:「你是誰?西門慶呢?」
對方哭哭啼啼了半晌,這才從他手指頭縫裡迸出一句話:「老爺……老爺丟下奴家不管了……」武松移開手,讓她說,「嗚嗚嗚,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孽……我命苦啊……嗚嗚嗚……我管你是誰……老爺不要我了,嗚嗚……」
倒更像是自說自話。武松只從裡面聽到幾個屈指可數的有用的字,剛要再發問,突然想到了什麼,四下一望,轉身就往屋外沖。
這房間很有可能是個圈套。
誰知黃衣女子把他一拉,哇的一聲又哭出來,撲通一聲,直接從床上摔到地上,這才掙扎著爬起來,繼續哭:「喂,你別走……老爺不要我了……」
武松一眼就看出來,原來她卧在床上,並非作態,而是腿上本就有傷。不好掀開她衣服直接看,但估計是傷筋動骨,這會子雖然能站起來走路,但不免一瘸一拐的。沒走兩步,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抹著眼睛嚶嚶嚶大哭,一邊哭一邊眼睛縫兒里看人,大約是自覺儀態萬千,其實狼狽得讓人不忍直視。
武松束手無策,只好換了個說法:「我是你家老爺派來接你的。發生什麼事了?」
黃衣女子這才一愣,見對方身軀凜凜,相貌堂堂,像是個正派人,立刻喜出望外,淚還沒幹,就換了個口氣,直愣愣的說:「你這小廝好不曉事,有這麼對你家娘說話的嗎?轎子在哪裡,我要去追老爺,我就說嘛,他不會把我丟下……」
這女人是個膿包。武松不認識孫雪娥,但心裡已經默默下了一個無比正確的結論,再問:「老爺在哪兒?你不說清楚,我無法帶你去找他。」
人家又哭上了:「嗚嗚……老爺說,他……他是惹上什麼仇家……要、要……不能算逃,是了,不是逃,是搬家、搬家……他說,有東京蔡太師撐腰……隨便在哪個地方做官,都比陽谷縣這個鬼地方強……強,早就在籌備搬家了……他還嫌我腿腳不方便,走不動,就、就讓我自己回家……天地良心哪,奴家的腿,明明是讓老爺你踢壞的!奴哪有家可以回,老爺家就是我家……嗚嗚嗚,我就不走、就不走……」
武鬆緊按刀柄,失聲道:「西門慶跑了?」
不僅跑了,還跑得乾淨,跑得後路井然。早間一看到武松在縣衙廣場的所作所為,立刻判斷出了他是一個什麼樣的對手,計劃出了一個最佳的應對方式。家裡的小廝丫環一概遣散,粗重家什一概丟棄,就連這個腿腳不方便的小妾——看起來不是那麼受寵——也可以狠心甩掉。這份壯士斷腕的膽識,武松幾乎要佩服了。
繼續追問:「你說他去……做官?去了哪兒?」
閃身急了些,衣擺下面的刀光一閃而過。孫雪娥看到那刀,這才似乎突然全反映過來,哭聲戛然而止,喘著氣道:「你你……你不是我家人!我沒見過你!你是誰,你到底是……」
話說一半,突然拼近全力,「嗷——」的一聲尖叫起來,聲音穿透了大雨的帘子,怕是驚醒了整個陽谷縣。
武松平生手段無數,他可以預料對手的每一招每一式,卻預測不了一個腦子有包精神崩潰的女人的下一步所作所為。於是等他想起來捂她嘴的時候,已是慢了一拍。
武松立刻閃身出門,一路拍熄所有的燈火。等他跑到水榭盡頭的時候,突然發現,周圍亮起了更多的燈火,松油桐油的火把,在大雨里清晰可見。幾排憧憧人影現了出來,七嘴八舌地喊:「抓賊啊!抓西門大官人家裡的賊!抓住了有賞!」
火把飛快地移近,兵器聲嗆啷啷的刺耳。武松倒不慌,側耳細聽,從那些聲音里聽出些熟悉的口音。他閃在黑暗裡,一下子明白了來龍去脈,不禁哭笑不得,罵了一聲。
毫無疑問,西門慶在白天見到武松的一刻,就準備好了跑路。他大約本來計劃風風光光的搬家上任,但眼下卻倉促提前了計劃——還算是看得起武松。
那個黃衣小妾由於腿上有傷,無疑會拖累行程,於是被西門慶要求回娘家。可是她堅決不肯回去,而是固執地守在這個人去屋空的宅院里,想著老爺也許會派轎子回來接她。
西門慶也許知道她沒走,也許不知道。但就算孫雪娥留下,那也正好是給武松留了一個誘餌。
況且,西門慶跑路之前,已經通知了陽谷縣官府,讓兵卒埋伏在他家周圍。要是能就此把武松捉到,那才算是絕了後顧之憂。即使捉不到,起碼可以噁心他一下子。
可是陽谷縣那一群人精,錢收了,西門大官人又不在,更何況半數都是和武松交好的,哪裡還會忠心給他辦事。於是埋伏歸埋伏,卻是消極怠工,耳不聰目不明,哪能發現半個入侵民宅的。
直到孫雪娥的一聲尖叫,外面埋伏的官兵才意識到果然出事,連忙馬後炮的全都一個個跑過來,打算爭個頭功呢。
武松略略一估,來了約莫有三四十人,其中有一多半都是他認識的。
眼下他只求儘快脫身。西門慶此時已經出了陽谷縣,拖家帶口的大約走不快,但沒人知道他去往了哪個方向。武松略一沉吟,決定現身。
立刻有人看到了,認他出來:「武都頭!」還是叫他原來的職務,「果、果然是你啊!你怎麼還敢回來!」這是他原來的手下。
還有人揮著火把,大聲喊:「武松!西門大官人說了,小心這人來報復,他還真敢來!喂,武松,這回你跑不了啦,乖乖跟兄弟們回去蹲號子吧,新賬舊賬一塊兒算!」這是夏提刑手下的直系。
有人還在瞎指揮:「散開都散開,別擠一塊兒,武都頭身上有功夫,你們幾個要防著他從後面跑!」
武松把這些話都當成耳旁風,踏著腳下的泥水,一步一步向前走。果不其然,舉著火把的一眾官兵都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他們都知道,單打獨鬥,自己掰不下武松一根指頭;但人多力量大,哪怕是撲上去把他壓實在了呢。
可是誰也不肯做那第一個撲上去的。大雨天的,誰不想趕緊回家鑽被窩,非要來干這份苦差事?可要是真眼睜睜的放跑了人犯,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武松自然理解這些小嘍啰心底的想法。一個微笑,說道:「上啊!」左手一揮,使出三分力,喀嚓一聲,打折了一個人手中的哨棒。
官兵們這才如夢方醒,大呼小叫:「上!別讓人犯跑了!」
架勢做足,每個人都擺出一副拚命的姿態。就算武松真的奪路而逃,也顯得大家儘力了,實在是對手太厲害。法不責眾,難道能每個人都挨板子不成?
於是雙方配合默契,人犯作勢要逃,官兵作勢圍攻,庭院里叮叮噹噹地好不熱鬧,不時夾雜著罵娘和怒吼。武松腳底下卻是行雲流水,眼看就要逃到大門口了。
忽然官兵隊伍的防線收緊了。一個低啞的聲音在人群中傳遞開來:「喂、喂,你們都傻了?捉住武松,除了縣裡面記功,知縣大人還一人賞咱們五十貫錢!他親口說的!」
這錢顯然是西門慶出。那五十貫錢果然精神了幾個人,刷刷幾聲,疲軟的攻勢又重新抖擻起來:「武松,哪裡跑?」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五十貫錢」的消息瞬間傳遍,官兵們人人武功大進,武松一個疏忽,竟被逼回去好幾步。
他終於抽出刀,不想殺人,眼睛只是瞄著那一根根或粗或細的大腿,頃刻間兩個官兵中刀倒地,一個捂著左腿,一個捂著右腿,嗷嗷直叫。
武松冷冷道:「捉住我,你們有五十貫的賞;讓我傷了,這錢就是喪葬費!大家讓開!」
可是立刻又有人補上了缺口,甚至有人飛奔去縣衙調援兵的。已經見血了,再抓不到人,都是做公的人,面子往哪擱!再說,賞錢是按人頭給的,多叫些幫手,自己的份兒又不會少了!
武松終於微微有些氣喘,這幫兄弟們也學乖了,手上的傢伙往他下三路招呼,擺明了是要活捉領賞。一個手快的已經趁亂把他褲子削出一大條縫,還不忘說:「都頭對不住啊,趕明兒兄弟去班房給你送飯賠禮!」
吵吵嚷嚷中,已經把武松逼到牆角,幾把刀如同泰山壓頂,鎖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