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成魔

  牛車重新轆轆的走起來,走上了回陽谷縣的路。


  那小鬍子車夫大呼小叫的抱憾:「唉,武都頭,怎麼竟讓人跑了?一定是犯人太狡猾,這叫做魔高一丈。不過你們也休要灰心,下次若有蒙召,小的還來幫忙!……」


  潘小園在後面使勁戳了他一下,讓他閉嘴。知道武松故地重遊,兄長新逝,心情定是壓抑之極,這人最好別沒心沒肺,跟他對著干。


  武松確實還是一如既往的孤傲沉寂,但潘小園覺得,往老宅去了那一趟,他眉眼間似乎添了一點淡淡的輕鬆。她還注意到,他懷裡有什麼東西微微鼓了起來。


  清河、陽谷兩縣相隔不近,跑了這一個來回,天已經擦黑了,可憐那一身腱子肉的黃牛,喘氣都噴出了哭腔。離陽谷縣還有十來里地時,遠遠見到武大葬身的那個關公廟,武松就叫停了車,讓那車夫自己回家休息,明天再去縣衙報到。


  陽谷縣裡已經不知亂成什麼樣子,再多走一步,就多一分東窗事發的風險。陽谷縣頭號通緝犯武松,向來不喜歡無謂的冒險。


  小鬍子還捨不得呢,「捕頭娘子,趕明兒你要是當值,小的再去聽故事成嗎?」


  武松笑笑,揮手讓他趕緊走。


  曠野里只剩潘小園和他兩個人。夕陽突然間變得炫目,映得天邊一片通紅,火燒雲起來了,鑲著金邊的雲彩,彷彿在往地面輸送一滴滴的血。


  武松慢慢整理好巾幘衣襟,閉目沉思了一刻,睜開眼時,眼中也映出了雲彩里的血。


  潘小園知道他要去做什麼,趕緊先向他討差事。


  「這個……我就不去了,成嗎?幫你在這裡看行李……」


  武松出神了好一陣,才似乎注意到她,立刻回道:「你去了也沒用,平白拖累人。」


  說得也真夠直白。不過這話她也真沒資格反駁,只好忍氣吞聲地表示同意。眼看著馬上就要黑燈瞎火,她不太敢伴著武大之靈,便將那擔子行李拖到一棵大樹下面,自己鋪塊布,就要往下坐。


  武松卻說:「等等,起來。」還是往廟門口指一指,「今晚似要下雨。」


  潘小園覺得自己那幾集荒野求生都白看了。這要是真下起大雨來,自己分分鐘是被雷劈死的命,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武松幫她挑了擔子,轉移到廟裡。


  然後他半是叮嚀、半是命令,惜字如金,跟她說了三句話。


  「行李里有水和吃食。記著給我留點。」


  不然事後沒力氣跑路。潘小園心裡默默接了一句,答應了。


  「那個小盒子里是金瘡葯。約莫過半個時辰,把它用水化開,調好。」見她一副驚嚇的神色,又補充道:「不是給我用。」


  潘小園臉色一白,反而嚇得更厲害了。看樣子他還不準備把西門慶一刀殺了,難不成還留著他命,細細折磨一陣子?


  這也是宋江教的?

  武松不再解釋,甩出第三句:「西門慶見到你,可能會拉你下水,把你說成共犯之類。不過你不用怕。他若確實說的假話,我能聽出來;但若是……」


  比起今天早晨那漫長的驚心動魄,這句威脅還真算不上什麼。潘小園隨意點點頭,滿不在乎地接話:「好,好,奴家只有一個請求,時候千萬不要把我倆腦袋栓一起,否則得把我噁心得詐屍,還得勞煩你再殺一次。」


  武松聽出她話里的譏諷,知道她還是記著上午的仇,嘆了口氣,轉身便走,不再回頭。


  西門慶已是死人。


  至於嫂嫂提到過的,落井下石的鄰居、麻木不仁的昏官……


  他猛吸一口氣,將知縣和夏提刑的名字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然後,暫時忘掉。


  同一時刻,只能專心做一件事。


  *

  這是武松一生當中,最後一次回到陽谷縣。


  早間「潘金蓮」說她做過一個夢。她說她夢見什麼被王婆出賣,跟西門慶勾搭成奸,武大捉姦反被踢傷,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一碗砒`霜毒死親夫,最後兩人全都被他武松殺了。


  這種夢……一般女人編不出來。恐怕連說都說不出口。可她卻被他逼著,講故事似的講完了。理智告訴他這鬼夢太過荒誕,可直覺卻分道揚鑣,直將她的話轉成一幅幅畫面,將他越纏越緊。


  方才武松在牛車裡小憩的時候,剛閉上眼睛,幾乎是立刻神遊太虛,也做了個夢。


  居然是接著她的夢做下去的。武松夢見自己回到陽谷縣,換了新衣新幘,興沖衝來拜訪大哥大嫂,推開門,入目的卻是一片慘白。他幾乎瘋了,卻又不可思議地冷靜,立刻發現哥哥死得蹊蹺,再結合嫂子以前的「事迹」,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他夢見自己一個接一個的拜訪知情人,何九叔、鄆哥,得知了嫂子的奸`情。他搜集了鐵的證據和供詞,拿去縣衙告狀。可出乎意料的是,知縣大人百般推脫,明顯是收了好處,把他轟出門去。


  他不能讓哥哥死得不明不白。過去哥哥曾對他說,自己哥兒倆總算是苦出頭了,要他安安分分的做好人,努力工作,娶妻生子,延續香火,平靜過完一生,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平白再招惹人。


  可是他的大好前程,又怎麼比得上他哥哥的命!


  他決定自己解決這件事。他把所有證據藏在身上,嫂嫂和王婆叫來,把街坊鄰里叫來,買好了祭品,藏好了尖刀,點起燈燭,焚起香。他買來平日哥哥捨不得喝的最好的酒,請鄰居們喝,一言不發,一連請了七杯。直到沒人再喝的下去。他自己篩滿一碗,猛地灌進喉嚨,接著又一碗。


  他終於覺得自己一切都準備好了。證據確鑿,還有什麼需要多說的?此刻,律法和公義不在縣衙不在提刑院,在他手中的刀上。


  刀尖掠過女人的眼,盈盈秋水被打得紛亂,映出他眼裡那盪動的火。他的心沒來由的一顫。他從來不怕殺人。可那眼裡面除了驚慌就是乞求,她原本根本就算不上一個對手。


  他想起來,曾經有人按著他的腦袋跪下,告誡他,手中的刀,只能用來殺另一個手中有刀的人。


  不許殺弱者。


  不許殺無辜。


  那,手中有毒`葯的弱女子呢?算什麼?

  他夢見自己猶豫了,終於還是給了那個手中有毒`葯的女人最後一次機會。他說:「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來,我便……饒你。」


  可她怎麼說的呢?知道知縣大人已被買通,一副你奈我何的小人得志嘴臉:「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這下不能怪他了。他只將刀子作勢一劈,白玉般肌膚霎時變得如毒蛇般冰涼。她和王婆只嘴硬了一小會兒,就屁滾尿流的只剩下實話了。


  現在還還能幹什麼?他夢見自己別出心裁地叫人取了筆墨紙硯,請了個會寫字的鄰居,非要讓嫂嫂把做下的事情再複述一遍,寫成一張工工整整的供詞。這又花去了將近一刻鐘的工夫,時間在那一天流逝得格外的快。


  供詞有什麼用呢?事情的經過他都知道了。再聽一遍,不過是給她延長些時刻,不過是把他一顆心再揉搓出些血而已。她那微微濡濕的粉色的唇,曾經說過那麼多風情萬種的話,現在吐出的是刀子。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如何通姦如何下毒如何死死捂住他哥哥的腦袋,猶如一滴滴的毒蛇的涎,把他慢慢失去的勇氣,又一點點補了回來。


  那鄰居寫得真快,於是他又逼著王婆,把事情從頭到尾再說了一遍,也寫成一張大同小異的供詞。他叫她們按了指印,四鄰八舍每個人都按了指印。有些嚇得動彈不得,手指頭僵得像石塊,他也不催。


  終於,紙張被控訴填滿了,點點戳戳,每一處墨跡似乎都噴出憤怒的吶喊:動手!

  他沒理由拖延了。抬眼看,哥哥的靈牌,白茫茫的刺眼。去他的不殺弱者,去他的不殺無刀之人,他現在就是這屋子裡的神,他說了算!

  他覺得,只有在夢裡,自己才能做得那麼瘋狂。朱花焚,血糊了眼,靈堂一片紅。按著他腦袋的那隻手消失了,身上所有的枷鎖束縛都消失了。那一刀毀了她也毀了他自己。從那一刻起,他變成了一個連自己也不太認識的人。


  夢怎麼能那麼清晰呢。他心裏面沒有任何波瀾。他找到姦夫,這回意興闌珊,沒給他留任何時間,沒允許他說一句話,一刀殺了,好像宰一條狗;然後毫不在乎地提著人頭招搖過市,去縣衙高調自首。他早已說過死而無怨,從拿起刀的那一刻,就知道這顆腦袋早晚是要落到地上的吧。


  誰知出乎他意料,幾個月里經營的好人緣在這時候開花結果。他夢見所有人居然都一力保他,大家都說他是什麼義氣烈漢,好笑!


  死不了,那麼就活著。走一步,就是離過去那個自己遠了一步。


  他被充軍發配,又經歷了無數的冒險和復仇。他有足夠的本事,只做讓自己開心的事。


  有人請他幫忙打架。他明知那是黑道黑吃黑,但誰叫人家恭維得他高興,又給他好酒喝。當打手有什麼不可以,互相利用而已。況且,他也很久沒有舒活筋骨了,正好缺一個練拳的沙包。


  有人陷害他、污衊他。他殺了那人全家老少十幾口,那叫一個痛快。


  鴛鴦樓,孤單影,片刻成魔,再無回頭路。


  有人讓他剪髮換裝,扮成出家人躲避追捕。他毫不猶豫的照做了。界箍、數珠、度牒、戒刀、黑袍,由另一個他稱作嫂嫂的女人,親手給他穿戴,一穿就是一輩子。他已經不在乎自己姓甚名誰、相貌如何、有過什麼夢想。他不記得自己拜過的那些兄弟,他不記得自己刀下的每一個冤魂,不記得那隻老虎長什麼樣子。


  在他眼裡,芸芸眾生已經變得毫無分別,血肉里包著枯骨,脆弱得都如同那顆裸`露的跳動的心。


  再說,出了家,或許能贖些過去的罪?


  雖然他不記得,自己到底罪在何處。


  他似乎在夢中過了漫長的一生,醒過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還身在牛車上,身邊的女人和車夫還在信口胡扯,熟悉的聲音吐著珠玉,那個什麼柯少俠的故事還沒講完。一時間他有些分不清,到底哪邊才是現實。


  夢中的內容迅速消逝,只留下模糊的畫面和念頭。武松慢慢擦掉額角的冷汗,決定不把這個夢告訴任何人。


  而現在,西門慶的那棟大宅子已經近在咫尺,濕潤的空氣附著在他的檐帽上,濡濕了地面,擦暗了他家的屋檐。


  院子里似乎亮著燈,影影綽綽的一片一片。武松想象著,那裡面定是鶯歌燕舞,其樂融融。


  他用手按了按藏在衣底下的刀,默默告誡自己,只殺西門慶一個。


  不殺弱者。


  不殺無辜。


  天空中一道光閃,一個炸雷喀嚓劈下來,瓢潑大雨撲在他頭上臉上,把一切洗得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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