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這當日,啞了幾天的門房韋老婆子的播音器突然響起來,照例是噗噗噗吹了三下,牛月清就說:“這大的雨天,難道還有來訪人嗎?”話未落,韋老婆子的聲音就透過雨聲在院子裏回響:“莊之蝶下來接客!莊之蝶下來接客!”牛月清臉就變了色,莊之蝶問你怎麽啦?牛月清說:“現在是一有急事,我這心就慌了!”柳月說:“我反正要下去的,我去看看是誰?若不是重要事,我就打發了;若是緊事,我讓他進門到家裏來。”便穿了雨衣,蹬了雨鞋跑下去。大門口裏濕湯湯地立著一個人,卻是那拉車收破爛的老頭。柳月並沒理會,對韋老婆子說:“沒人呀,誰個找莊老師的?”韋老婆子拿嘴努努老頭。柳月就奇怪了,過去問:“是你找莊老師?”老頭說:“我找莊之蝶,不找莊老師,我沒有老師。”柳月就笑了:“什麽事,你給我說!”老頭看看柳月,說:“你給過我兩個饅頭的。”柳月說:“你好記性,我不用你謝的。
”老頭說:“我沒謝你,罵你的,那天夜裏我積食了,肚子脹得一夜沒睡好!”柳月說:“這麽說,冒這麽大的雨你是來罵我的?”不再理他,兀自往街上去。老頭說:“你走得好,你老師背上還要生瘡的!”柳月就站住了,覺得驚奇:他怎麽知道老師背上生了瘡的?就說:“哎,你說什麽?”老頭說:“雙仁府的牛家老太太讓我順路捎話,說她老伴回家幾回了,沒做幾頓好飯菜的,女婿女兒一個都不來,老伴用鞭子抽女婿哩!”柳月說:“她哪裏有老伴,死了八輩子了!老太太又是犯了病的,我這才要過去,大爺你還要往哪兒去?”老頭說:“我往哪兒去,大雨天街上沒人了,我到省府市府去了我就是省長市長,我坐在交通指揮台上我就是警察,我進了飯館裏我就是發了財的人!你要去雙仁府,你坐了車,我路上就是司機,到了雙仁府,我就是你爺的。”柳月說:“你話這麽多的!那我就上車呀,我真不好意思,讓你這麽大年歲的人拉了我。
”老頭說:“那你拉了我,我就是坐小車的官人!”柳月說:“我哪裏能拉了車?”老頭就把車拉上街小跑起來,說:“你頭暈不暈?”柳月說:“不暈!”老頭說:“那你是坐車的命,不當官也是官太太。”柳月樂得直笑。但一笑,雨就灌了一口,忙把雨衣裹緊身子,看著老頭茅草般的頭發一綹一綹全貼在臉上,衣服濕淋淋的了,清清楚楚顯出瘦骨嶙峋的脊梁。柳月又不忍心了,要把雨衣讓給他。老頭說:“姑娘你這命就薄了!”柳月說:“怎麽又薄了?”老頭說:“那你怎麽要把雨衣給我?我在西京城裏跑了這幾年,人人都把我當瘋子,不把我當瘋子的隻有睡在城門洞的那些人。”柳月就不言語了,心裏一時亂糟糟的。街巷的積水更深,簡直是一條條河,沿途那些地下水道通口的蓋子全揭了,為的是盡快讓水流走,但有的通口卻往外冒水,積水就幾乎到了人的膝蓋。老頭就繞了路的一邊拉車,一邊給柳月指點。哪一堵圍牆是塌了,哪一根電線杆下的地麵泡軟了,杆子倒斜斷了線。
柳月就又看見有幾輛汽車窩在幾個下陷的坑裏;而平路上一輛卡車和一輛麵包車相撞了也癱在那裏,這卡車樣子是要超車的,但沒有超過,一頭卻碰在麵包車的前半截,兩車癱在那裏組合了一個“入”字。老頭就嗬嗬地笑。柳月說:“你笑什麽?”老頭說:“你瞧瞧那卡車幹什麽了?世上萬物都有靈性的,這卡車是看見了麵包車就忍不住騷情,強行去要親嘴吧,這不,禍就闖下了!嗬,你看著那東西好,那你隻能看著。手抓火炭兒,火炭能不燙了手?!”柳月再看時,越看越像是那麽回事兒,也就笑;笑過了,心裏卻有些不舒服。
老頭猴子一樣不正經拉著車走,一會兒從水麵上撿起一隻塑料破盆兒,一會兒又撈起一隻皮鞋,反手丟上車來,說這皮鞋是新的,一定是水進了誰家房子而從門下漂出來的,可惜是單隻,怎麽沒有漂出個彩電和一捆人民幣呢?柳月就又笑,想這老頭自己說他不是瘋子,也是離瘋子不遠的。突然老頭就大聲吆喝起來了:“破爛——承包破爛——嘍!”柳月在車上說:“我在你的車上,我是破爛啦?!”老頭說:“不喊喊我嗓子疼的。”柳月就說:“你要嗓子疼,你怎不給我唱念著謠兒?”老頭第一次回過頭來,嘩嘩的雨裏,他一臉皺紋地笑,笑得天真動人,說:“你也愛聽?”柳月說:“愛聽的。”老頭就飛快地拉著車跑起來,沒膠皮的鐵軲轆在水裏比旱路上輕快,攪得兩邊水白花花飛濺,柳月於是聽到了有趣的謠兒:
中央首長空中行。省市領導兩頭停。縣上的,帆布篷。鄉鎮的,“壹三零”。農民坐的是“東方紅”。市民騎的是自搖鈴。
老頭又回過頭來,說:“姑娘,你叫什麽名字?”柳月說:“柳月。”
柳月乘的是水中龍。
柳月就叫道:“我不讓你編排我名字,我不願意嘛!”老頭還是繼續著反複唱,街兩邊避雨的人就聽到了,立即也學會了。柳月便聽見身後那些人都在狼一樣的吼著嗓子唱叫起來,最後一句仍也是“柳月乘的是水中龍”。柳月就生了氣,從車子上往下跳,一跳跳坐在水裏,老頭卻沒有聽見,也沒有感覺,竟還拉了車子飛也似的在雨中跑。
柳月一到雙仁府這邊,滿街巷裏,都亂哄哄的是人,老的少的差不多都用了塑料布、雨衣、薄膜紙包著大小包袱和家用電器,往屋簷下跑。許多警察在那裏大聲吆喝,一些人就被車拉走;一些人卻死活也不上車;更有一群人急急往老太太住的院裏跑,叫嚷著快打電話,打急呼電話!柳月第一個念頭就是老太太出事了!不顧一切地往家跑,家裏果然站滿了人,而老太太卻在門口的藤椅上盤手盤腳坐著的。柳月一下子抱了她,說:“大娘,你沒事吧?”老太太說:“我沒事的,昨日一天你大伯一直陪了我的,他今日又來,你們都不過來,他就發火了,他說他用鞭子抽打了女婿,他手重的,我倒擔心他把你老師打壞了!”柳月說:“哪有這等事,莊老師背上隻是出了些瘡的。
”老太太說:“那不是鞭打的又是什麽?我年輕的時候,水局裏有個趕馬車的劉大瑜,掙了錢上不敬老,下不娶妻,整日趕車回來就去闖勾欄,入局子。那年夏天打雷,他背上一片烏青,那就是被雷批了文的!你莊老師讓鞭打了,他還是不過來,等著要雷文嗎?”柳月說:“莊老師事情多得走不開,才讓我冒雨過來的。”老太太說:“你大伯就說女婿不會過來的,果然他不過來!你大伯隻能欺負了我,要我給他做花椒葉煎餅。天潑大雨,老東西逼我去院裏那花椒樹上摘葉子,那麵牆就倒了。你說怪不怪,那牆不往這邊倒,偏就倒過去,把順子那駝子娘砸死了。你大伯怎地說,他說,為啥牆沒倒過來,那是一個女鬼在推牆的,看見了他,他給人家笑笑,女鬼就把牆推向那邊。這老不正經的!”老太太說著,還氣呼呼地喘氣。
旁邊幾個人也聽了一句半句,問:“牆不是淋倒的?是人推的?”柳月說:“鬼推的,我這大娘陰間陽間不分,你哪裏就信了?你要信,你問她,我那大伯死了幾十年了,你問她現在人在哪兒?”老太太癟了嘴罵柳月和她總是反動,是反動派,說:“我說你大伯,你在那邊還花呀?!他和我吵,吵得好凶。他們一夥進來要用電話,你大伯說聞不慣生人味,頭疼,才走了的。”旁邊人就笑了,知道果然是個神經老太太。打電話的打了半天,電話總算是通了,向眾人喊:“市長馬上帶一批人就來救災了,市長說還要帶電視台記者,報社記者,還有咱莊作家的。”一群人歡叫著就擁出門去。老太太說:“這麽大的雨,市長還叫你老師來,要他去抽水?你大伯打他也打不過來,市長一叫就叫來了,市長是官,你大伯就不是官?你大伯在城隍爺手下是個頭目的!”柳月說:“市長怕是讓他來寫文章的。”老太太說:“那你出去瞧著,他要來了,就叫他回來給你大伯燒些紙呀!”柳月沒吭聲,換了一身幹淨衣服,打了傘也出去瞧熱鬧了。
院子的左牆角果然塌了一麵牆,牆是連著隔壁的順子家,牆後真的是個大茅坑,茅坑裏落了許多磚石,糞水溢流,而茅坑邊是一堆扒開的磚石。柳月往日隻知道這一片也是個低窪區,隻有莊家的屋院墊了基礎,高高突出,但沒想到院牆過去就可以清楚看到整個低窪區的民房了。這裏的建築沒有規律,所有房子隨地賦形,家家門口都砌有高高的磚土門坎,以防雨天水在溝巷裏盛不了流進屋去。那橫七豎八的溝巷就一律傾斜,流水最後在低窪區的中心形成一個大澇池。以前是有一台抽水機把澇池的水再抽出來引入低窪外的地下水道流走,現在三天三夜的雨下得猛烈而持久,澇池的水抽不及,水就倒流開來,湧進了幾乎一半的人家。柳月跳過了院牆豁口,順子的娘還沒有盛殮了去火葬場,身蓋著一張白色床單停在家裏。
家裏雖然沒進水,小院裏的水卻快要齊平台階,順子的媳婦和順子的胖兒子,頭纏了白紗條在屍床前擺設的靈桌下燒紙,哭已經是哭過了,因為來幫忙救災的人多,便再沒哭。順子一邊用手在小院門口築一個泥坎兒,一邊用盆子向外舀著水潑,一邊給新來探望的熟人在說:“下雨了,我也沒去街上擺煙攤,顛倒了頭在床上睡,一個夏天的乏勁都來了,越睡越是睡不夠,就被哐的一聲驚醒了。想,這又是什麽倒了?出來看看,那邊茅坑的牆倒了。這幾日誰家不倒個牆、塌個屋簷角的,倒就倒吧,天晴了再說。我就又去睡。睡卻睡不著,想我娘怎地不見?我娘在對麵那間小屋住著,她腰駝了,耳朵卻靈,每有動靜都是她要出來,不是喊我就是喊我兒子,說誰家又怎麽啦,快去看看呀!院牆倒得這麽大聲響,怎不見她叫喊?我就叫我兒子去看他奶在不在,兒子去了說不在,我還以為我娘去溝巷裏看水了。
又睡了一會兒,尿憋,起來到茅坑去,站在那兒,卻發現了我娘的那隻小腳鞋在茅坑漂著。我心裏就慌了,彎腰去搬那倒下的幾塊磚石,我娘的一隻手就出來了,我娘是在上茅坑時,被那牆倒下來活活窩死在那裏的。這鬼市長,他整天花了錢造文化街、書畫街,有那些錢怎不就蓋了樓房讓俺們去住?!讓雨下吧,再往大裏下吧,把這一片子房子全泡塌了,人都砸死了,市長他就該來了吧!”旁邊人就趕忙說:“快不要這麽說,你沒看電視嗎,這幾天市長像龜孫似的到處忙著救災哩!聽說西城門北邊那片低窪地房倒了三百間,人死了十二個了。剛才已打了電話,市長立馬就要來了,你可千萬別說這話!市長心盛盛地來救災,肯定要下決心撥款撥物給這一片居民。市長也是人嘛,你話說得難聽了,他不生氣?生了氣該撥一百萬救災費也可能隻給五十萬。”順子點了頭,雙手接過了一個鄰居跑去買來的童男童女泥塑,眼淚流著進屋擺在了他娘靈桌的兩旁,跪在那裏老牛一般地放了哭聲。
柳月不忍心見人哭喪,忙踏了泥水往別處去。聽見遠處有車響,有人聲,順了一個窄巷一腳高一腳低走過去,褲子又成了兩筒泥水,就看見有人肩上扛了攝像機在拍攝。一堆人的,有抬了三台抽水機往那邊跑的,有扛了塑料布捆的,有醫生,有擔架。柳月便看見莊之蝶了。柳月走過去,扯了他的後襟,說:“莊老師你真的來了?”莊之蝶說:“市長打電話要我來現場看看,我怎地不來?!老太太沒事吧?”柳月說:“甚事也沒有,她隻讓你去給大伯燒紙,說大伯今天回來。”莊之蝶說:“我怎麽走得開?這兒忙活完了,可能還要到西城門北邊那片低窪區去的。”柳月就回身走了,卻又返回來,悄聲問:“哪個是市長?”莊之蝶指了指已走入巷頭一群人中的那個高個。柳月說:“當市長倒還這麽辛苦!”莊之蝶說:“你以為的,市長也不是好當的!”柳月卻癟了嘴,說:“咱是看見賊娃子挨打哩,卻沒看見賊娃子怎麽吃哩!”莊之蝶瞪了她一眼就攆那群人去了。
這一晚上,雨開始住了,莊之蝶沒有回來。電視上的專題節目是市長向全市人民作關於搶險救災的報告。他說這個城市是太古老了,新的市政建設欠賬太多,在已經改造了四個低窪區後,今年市政府還要下狠心籌集財力物力,改造西城門北段和雙仁府一帶的低窪區。而莊之蝶就住在一家賓館裏,由宣傳部組織了幾位報社的記者和莊之蝶連夜撰寫這次搶險救災的紀實報導。他們由災後的沉思,今年低窪區改造的規劃,洋洋灑灑共寫出數萬字,於第三日中午全文發表在市報上。離開賓館時,黃德複代表市長來擺了一桌酒席慰問大家;席麵很豐盛,但大家因疲勞過度胃口不佳,菜剩了一半。黃德複說:“莊作家你家養了貓嗎?用塑料袋包了這幾條魚帶回去,也不浪費呀!”一句話倒使莊之蝶想起了汪希眠的老婆,便把那吃剩的幾條魚裝了袋子,出得賓館,便徑直到菊花園街汪希眠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