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年的煙花特別的美
“我度過的北國之秋,有近二十餘年了。在南方讀書和部隊裏的時候,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香山的紅葉,北海邊的柳影,金山嶺的夕照,潭柘寺的鍾聲、軍幹處的夜月。”
“京城裏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綴。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隻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
“離了休的老紅軍有愛種菜的,也有愛掃地的,以前常常在早上起來的時候,隔著窗戶看到一個身穿舊軍裝的枯瘦老人拿著一把掃帚,在那槐花樹旁躬身掃地,在樹影下一陣掃後,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並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也覺得特別地深沉。”
一個人在那抒發情懷自言自語的時候,總會被不相幹的人打斷,然後用一種看傻子一樣的眼光看著。
“喂喂,你別在這發秋瘋了,剽幾句《故都的秋》你還以為你是鬱達夫了啊你?”
“此情此景,觸景感懷,緬懷一下當年的革命先烈總是好的。”
“你這麽一說也改變不了你讀不上這學校隻好穿軍裝遠走他鄉的事實,是誰從小就立誌讀京大,還念得滿院子的人都知道的。”
“打人別打臉好不好?”
“你還有臉,我怎麽不知道?”
“我不是考不上,是那時候沒得讀,你知不知道?”
“那幹脆在這找個女朋友好了,你知道嗎?為了給你找對象,連我媽都被你媽媽動員起來了,皮哥。”
“你能不能別提這茬,提起來我就腦門子疼。”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雖然伯母不至於殺到組裏來逼你去相親,但忙過了這一段時間,那可就難說了,我媽還透過一嘴,她們醫院一護士長不錯。”
“我說你還越說越來勁了,林千軍,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哪包鹽,你有女朋友沒有?自己作死別拉上別人,好了,別說了,發現有什麽情況沒有?”
“有本事就別拿工作來回避問題。報告首長,暫時還沒有發現新情況。”
俗話說,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兩個京城年輕人呆在一起沒事做就會油嘴滑舌來一段,扯扯閑談開開心。
裝文學青年的那位就是陳觀水,旁邊捧哏捧得好的就是我林千軍,我們倆領了任務在京城大學的樓頂上吹風,閑下來就隻好拉拉話,聲音還不能太大,怕引來閑人。
聽著遠處博雅塔下秋蟬的殘聲,把玩著手上的望遠鏡,我問旁邊的陳觀水:
“明天就是正日子了,有戲沒戲就今天晚上了,你的判斷靠不靠譜啊?別太坐邊上,給人看見你當小偷抓了,那可就丟人了。”
陳觀水坐在張小馬紮上,正探頭出去看看情況,然後回答我道:
“沒事,我們帶了介紹信的,是中國科學院南京紫金山天文台來學校辦事的,我們每天都要看星星的,到哪都能說得過去。這個位置最好,幾個宿舍都能看得到,他們都排了大半年了,今天又在搞最後一次排練,要搞什麽小動作,最有可能就是今晚上了,大學生腦子愛發熱,做事也不顧後果,一下兩下就幹了,得盯著點才好。”
“你就可勁地忽悠吧你,要我說不如去盯著18號、19號宿舍樓的好,她們也參加了活動,我看嫌疑很大,這邊一準沒戲。”
陳觀水斜著眼睛看著我,怪腔怪調地說:
“好你個林千軍,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啊!那是藝術係的女生宿舍,一個個都是大美女,排練回來換衣服還忘了拉窗簾,全便宜你小子了,看不出啊,思想頗不純潔啊,小同誌。”
“未名湖啊,好多水!花神廟前的妹子啊,你有一雙漂亮的大長腿!這不是你當年在京城大學裏和學生打架時寫下的大作嗎?我都是受您的熏陶成長起來的啊。”
兩人耍著貧嘴,誰也沒有當真,監視地點和對象的選擇那都是經過縝密和科學的推斷的,隻是現在閑的無聊開開心打發時間而已。
漸漸地,湛藍的星空抹去了夕陽的餘輝,初六的那彎娥眉月悄悄爬上了枝頭。在依次亮起的燈光下,京城大學的校園裏沉浸在一片橘黃色的薄霧之中。空氣中飄來了一位女學生練唱那悠長婉轉的歌聲,不知是哪裏的鋼琴也在深沉憂傷的低吟。
我們對麵的宿舍樓裏的燈光也仿佛聽到指令一般同時亮起,樓下湧來了一片嘈雜,然後再分流到各個樓層,再然後,整座樓,不,整個宿舍區都興奮了起來。這時候的大學生們是幸福的,他們肆意洋溢驕傲揮灑的青春,那行走在時代旋律上的動感撲麵而來。
“他們回來了,開工。”
陳觀水也從馬紮上站了起來,摸出了望遠鏡,和我一起站在樓頂的暗處,按照事先分好的樓層,開始搜尋起來。
京城大學的這片宿舍區都是統一的布局,麵積並不大,窗邊依次排開四個上下床,挨著門邊是放東西的櫃子,宿舍中還擺著桌子,大多都是堆著厚厚的書,有的還堆到床上去了,牆上還貼著各式各樣的海報,公用的廁所和澡堂在樓層的一側。
男生們都沒什麽講究,都沒有安上窗簾或拉上窗簾,所以通過大大的窗戶可以用望遠鏡把宿舍內的情景看得一目了然。
我把分給我的宿舍全部仔細地看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麽異常,然後再開始看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發現問題或者他們熄燈休息後,什麽也沒有發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過了半個多小時,我這邊還沒有發現任何情況。
“千軍,好像有情況,看這邊。”
這時候,陳觀水略顯激動地輕輕喊了一聲,我連忙轉過身來用望遠鏡順著他視線看了過去。
那也是一間普通的宿舍,透過窗戶看過去,裏麵卻湧進了10幾個人,他們沒有像其他同學們一樣都在宿舍裏紮花,而是你一言我一語地在興致勃勃地議論著什麽,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充滿了時代的氣息。
陳觀水見我已經接上了監視和望風的活,就放下望遠鏡,麻利地從身下的大旅行包裏拿出組裏準備的家夥事架了起來,前麵因為保密,怕人撞破,所以都收在了包裏。
他先是把三腳架架好,再安上了跟個大炮筒似的萊卡長焦鏡頭的照相機,然後又安了一個三腳架,再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鍋蓋”,抽出安在中間長長的粗棍子,在棍子的頂端套上一個薄薄的海綿套子,再把“鍋蓋”安在了三腳架上,將棍子前端的指向調到對著那個宿舍的窗戶,然後戴上了一頭連著“鍋蓋”的耳機,再用手穿過幾根導線,打開了藏在包裏的電源和微型錄音機的開關,耳機裏隨即傳來一陣電子嘯叫,陳觀水皺著眉毛,再伸手在“鍋蓋”上擺弄了一下,就清晰地聽到了對麵的人說話的聲音了。
這是花了寶貴的外匯剛從民主德國國家安全部(斯塔西)搞過來的高指向性超遠距聲音放大竊聽器。
陳觀水聽了一小會,便衝我點了點頭,輕聲說:
“是他們!警戒,注意周圍環境!”
借著校園裏燈光的餘光,我看到陳觀水的表情非常非常地嚴肅,我也衝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放下望遠鏡,輕聲細步地走到通往樓下的鐵門旁,聽了聽下麵的動靜,一切寂靜,都很正常,再認真聽依稀能聽到陳觀水那邊照相機的快門輕微的“哢噠”聲,再看了下樓頂鐵門的鎖具,好好地鎖著在那裏。這裏是教學樓,平時上來的人很少,又比別的樓層要高一些,我們選擇的又是四周視線的死角,也不是很擔心有人會從別的樓頂上看到我們,但這次行動屬於高度機密,絕不能有任何一絲紕漏,否則就可能掀起天大的風波和極其深遠的惡劣影響。
前麵扯談扯得天高雲淡,但現在做正事了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我放空大腦,什麽也不想,顧不上去看看陳觀水那邊做得如何,隻是時刻警惕著周圍的動靜,認真地做好望風這項重要而艱巨的工作,不想自己變成詹姆斯·麥科德那幫蠢貨一樣,成為天大的笑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陳觀水在那邊輕聲說了一句“好了”。
我回過頭去,他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提著旅行包向我這邊走來,任務完成,我們可以走了。
隻要離開這座大樓,混入人群,我們就安全了。但兩人眼神交匯,那顆砰砰跳動的心似乎都要爆炸了,久經訓練的身體都在微微顫動,強自抑製的心情,一切緊張、激動、驚慌必須要抒發出來才行,隻有抒發出來,就像放血一樣,就能放鬆下來,才能平靜地走出去,但此時此刻已不容多言,更不能多言,一切的秘密隻能埋藏在內心的最深處,那個最嚴密甚至至死都不會承認的角落。
我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按捺住激動,平抑著心情,努力地擠出了一個笑容,非常努力地控製住嘴唇的抽動,擠出一點點聲音對陳觀水說:
“這是見證時代的一刻!”
陳觀水看著我,過了一會才說道:
“不!這是見證奇跡的一刻!”
我瞬息就想起了在殘缺的零號機(第一封蝴蝶來信)上看到的那一段話:
“在國慶三十五周年的群眾遊行中,大學生們在行進隊伍中將自發地打出意外的橫幅,成為共和國曆史上的珍貴記憶。”
如果這不是奇跡,什麽是奇跡?!
我叫林千軍,我是一名守護者,我和我的同事走出了黑暗的樓頂,走向了光明的大街。
明日此時,這裏將綻放出全世界最絢麗璨爛的煙花——那是共和國三十五年華誕的盛大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