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冷燭無煙綠蠟干(2)
明明前一刻還是晴空,轉眼間天暗下來,像是那種白衣裳夾裹進深藍裙子的洗衣盆里,不幸被洇染成的青灰色。窗前那兩棵芭蕉微微顫抖著,欲晚風急,她鬢邊的一綹散發被吹了起來,愛真隨手別到耳後。院子侍候的老媽子——何媽走到一旁說:「三小姐,看來是要下雨了,關上窗子罷。」
她回道:「等等,我再站一會兒。」
未幾,待她闔上窗,屋外忽然喧鬧起來,伴著男童稚聲笑鬧。愛真推開門,發現原來是二叔家的六弟卓祺跑進院子里,身後跟著一個滿面是笑的保姆。
四歲的孩子,走起路來已經不會跌跌撞撞。卓祺的長相繼承了他父母雙方五官的全部優點,臉龐白皙,睫毛如兩把羽扇,眼瞳又亮又深,笑起來憨態可掬,性子尤其頑皮可愛,因而姊姊們都很疼愛他。
愛真彎腰同卓祺擁抱了一下,笑道:「六弟,好久不見!」
這時慧真也走出屋子,愛憐地撫摸著卓祺的頭頂,問他:「這些時日你想不想我們。」
「當然想!」卓祺嚷道,又慢吞吞說:「但是……我更想看新玩具!」
愛真笑道:「這機靈鬼,走,三姐姐和四姐姐進屋給你拿玩具。」
給卓祺的禮物是一隻八音盒和兩盒積木,八音盒當然只能當作一個精美擺設,當盒子里的芭蕾舞女旋轉出來跳了一曲舞,卓祺就喪失了興趣,他自然更喜歡那兩盒積木。
不過卓祺笑著說:「沒關係,雖然我不愛玩,但我媽媽一定喜歡這個八音盒。」
慧真拆開一袋朱古力,偷偷塞入卓祺嘴裡一小塊,然後悄聲對他說:「你可別告訴二嬸嬸呀。」佩英擔憂卓祺會長蛀牙,一向很管制他吃甜食。
卓祺含化了朱古力糖,忍不住咧開嘴笑起來,一咧就露出了牙齒上還沾著的朱古力,惹得大家一陣笑。
在屋裡待了片刻,卓祺便說要拿著禮物回爸媽那裡去,「這段時間媽媽總很不開心,我想早點把八音盒拿給媽媽看。」
此刻外頭已經飄起了細細雨絲,眼見若再不離去,雨會下得更凶。保姆為卓祺撐著傘,愛真、慧真立在院門口送走了他們。
由於天色早暗,已是點燈時分。愛真回到正房,安心複習了半個鐘頭課業。待吃畢晚飯,將原先未曾讀懂的英文文章拿出來,默記了三刻鐘。她雖然不熱衷於學習,但是顧及到顏面以及社交關係,總起碼要在班級里排到中流名次往上。
愛真起身活動有點僵硬的脖頸與肩膀,何媽走進屋對她說:「三小姐,你有電話,是個女孩子,說是你往日的朋友。」
她聞言心中猶疑,究竟決定去接那通電話。原本她們這間院子里設有兩個電話機,一個在正房,一個在無人居住的東廂房。尋常她不會去接插銷,因此便連接上電話,說道:「喂?請問你是?」
「愛真,是我,你四表姐。」聽筒里傳來這道熟悉的聲音,是曉茵。
她更驚訝:「四表姐,你怎麼到建興來了?」
「你小聲點說話,我現在住在聯竹街的福隆旅店207房間,」曉茵講話速度很快,「你尋個機會來找我。」
「四表姐,這是怎麼一回事?」愛真儘快理清思緒,知道一定她出了什麼事端,不待曉茵回答,又說:「好罷,我去找你,不過我可以帶上慧真嗎。」
曉茵道:「那行,你們倆一起,千萬不要告訴旁人。記住了,福隆旅店207,最好明天上午就來,我等著你們。」說畢便匆匆掛了。
愛真掛了這電話,頓時心亂如麻,卻不好在何媽面前顯露,只對她輕描淡寫解釋說:「是我的一個舊同學。」
打發了何媽,愛真忙去慧真房裡,一五一十把曉茵同她對話的內容說了。她們同曉茵畢竟是有親戚關係的表姐妹,幾年交往自然存下了一定的情誼。但名利場上時有磕絆,也屬常事,友誼總會長出一點變質的白黴。
如今曉茵不知是到何種境地,才會走投無路來尋她們。慧真起了各種遐思,嘆了口氣,道:「三姐,明天咱們去看四表姐時多帶些錢罷,還有——唉,此時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原來只以為她跟家裡不過是鬧了小彆扭。」
愛真道:「四表姐打這通電話時語氣是有些慌亂,但大體還算鎮定,我想咱們也不必很憂心。」
翌日上午,慧真對愛真撒嬌,說要到縣裡看看人物風貌。
項府位於建興縣郊,愛真拗不過,便帶上一個丫頭玉桂,坐了汽車往縣裡去了。途徑一家裝潢整齊的茶樓,愛真忽然說口渴,要上去喝茶,慧真也跟著,於是便叫玉桂在車裡等著她們。
玉桂則仗著自己是小姐親信,指揮著司機把車停到街角,自個兒到街角的涼棚喝綠豆湯,且不忘給司機買上一碗。
事實上,愛真與慧真很快就出了茶樓,往位於這條街中間的福隆旅店走。進了旅店直奔樓梯上了二層,愛真率先敲了敲207房間的門,並將頭挨在門上,輕聲喚:「四表姐,我是愛真。」
「吱呀——」門被打開了一個縫,露出曉茵半張素麵朝天的臉,而後方才徹底拉開門,對她們招呼道:「進來罷。」
這旅店規模不大,擺設自然好不到哪裡去。房間中不過是一張單人床,一隻床頭櫃,一條半舊的布沙發,其中填充的海綿被幾個破洞暴露出來。曉茵的行李也唯有一個小皮箱,孤零零的擱在床邊。
曉茵穿著一條寶藍的緞袍,光腳穿著高跟鞋,看得出是胡亂打扮的,只有左耳掛著一隻翡翠墜子,右耳的那隻卻不知哪裡去了。頭髮還半濕著,被她胡亂束在一起。
哪怕饒是這樣,愛真亦不得不承認,曉茵美得真令人驚心。她生了兩道彎彎的濃眉,一雙即使哀怨依舊閃著波光的眼睛,鼻樑挺直,仿若油畫里的歐洲貴族少女般翹起的鼻尖,配上一張豐潤的小巧瓜子臉。
包括此刻凄淡的笑。
她可真漂亮。儘管不飾珠玉,沒撲粉,未點胭脂,眼下還有青影。
愛真敢打賭,任何一個少年女子見到她的第一面,心底難免會感嘆,第二秒就是自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