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櫻桃花下隔簾看(2)
這幾日至少按愛真看來,總是過得無趣,不過不知出於怎樣的心理,她逐漸變得享受這種枯悶的日子。因項老太太一天中多半時間躺在床上,昨天精神略好起來,中午兒子和兩個孫女便到正房圍坐陪著她用飯。
在當下氛圍,沒有人說什麼話。即便項儼感念項老太太撫育他長大,可許多年的隔閡並未因為一時觸動而有所消解,但有這短短一時的觸動對於項老太太來說,已經算是寬慰,不必較真。
她們家的親情永遠都是淡薄的,無論是上一輩的母子之間,抑或這一輩的父女之間。生活於這種異於常人的家庭中,兄弟姊妹們迫不得已感情自然顯得要深厚一些。愛真夾了一隻面前的糖醋排骨擱到碗里,甜得發膩,抬頭與慧真悄悄撇嘴——大家都受不得老太太的甜口。
飯桌上項儼對愛真、慧真說:「趁著放假的時機,把國文也要複習複習,原先讓你們去讀外國女校,倒把這些東西耽擱了。這些天就粗讀些詩詞,只求你們不要搞得以後同人說話言之無物便罷。」
愛真低頭佯作傾聽,實則數著碗里飯粒。
吃完飯便向住處走,剛一進院門,卻是江嫂來對慧真說:「四小姐,二姨太發電報問你,她那隻黃色的火油鑽胸針可是你帶走了。」那隻胸針是二姨太從法國人手裡買來的,用黃鑽和祖母綠鑲成一隻別緻的蜻蜓,價格很是昂貴。
慧真不免奇怪,道:「沒有呀,這是怎麼一說?」
江嫂說道:「因一次都沒戴過,二姨太打算拿它作下個月教育部翁部長太太生日的賀禮,誰知卻找不見了。」
慧真略作思忖,忽然一拍手道:「哎呀,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上次我說要用照著胸針描一副畫,她就把一個紫色天鵝絨盒子放到我衣櫥里的暗格了,結果畫也沒描,反倒把這一茬忘了。你寫張紙條子叫人發電報回去說了這事罷。」江嫂忙記著應下。
愛真進了堂屋,慧真跟著走進來,笑道:「三姐,昨兒下午我問你借書,你說已經看了一多半,你現在可看完了。」
愛真道:「正準備給你呢。」說時,愛真便從一隻綴著流蘇的靠枕底下抽出兩冊翻譯小說,將自己已經看過的那本書遞給慧真。把另一本拿在手中,一邊摩挲著封面,一邊笑問:「二姨太怎麼要把心愛之物送出去,那胸針上的火油鑽不是還有個故事,說是英國一位公爵夫人曾經的收藏么?」二姨太送這樣的禮物,她心裡實是有些驚訝,雖然不算頂貴重,在二姨太擁有的首飾中也絕不是份輕禮。
原來二姨太在項家日長,項儼沒有繼室,因此二姨太偶有時機可以出席一些不重要的社交場合,二姨太與翁太太相識不奇怪,不過她們卻是沒有可能交好的。
吃愛真這一問,慧真臉上帶了她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羞惱,道:「我也不知道,我跟翁家的交情不過是同他們家小的兩個兒子跳過舞罷了,算不上熟悉。又哪裡知道她打算拿東西去討好人家呢,何況禮再貴重,人家會否領她的情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三姨太生了兩個兒子愈發囂張,促使二姨太趕忙為自己這個獨生女兒思量起來,哪怕是先訂婚也好,若後來嫁妝分薄了,日子怎麼好過。
愛真知道自己是故意問她的,彷彿偏要刺一刺她,見慧真惱了,見好就收,便笑道:「等會我準備寫一篇作業,放假以來積了好些呢,你要是願意就在堂屋看書好了。」就起身到書桌旁擰開墨水瓶子,給鋼筆汲墨水。
慧真覺得無趣,道:「我還是回房去罷,不要吵著你。」
等慧真走後,愛真坐下來翻開作業簿,心裡卻無端厭煩。她蹬掉腳上的繡花拖鞋,將兩隻套著白襪的腳擱在椅子沿上,雙手環抱著膝蓋,又把下巴尖放在膝蓋上,構築出了一個極度自衛的姿態。
愛真明白為什麼自己心裡漫出苦澀,她還不到十六,她父親就開始考量起了婚事,戰火的危及讓一切事情都提上日程。她產生了一些混亂的想法,雖然她身處這個家庭,但卻好像並不屬於任何一處,她想逃離,卻不知應該去向何方。
幸好日本早已開始的侵略尚未真切影響到上層社會的外殼,他們更放肆地享受,把內里全都侵蝕腐爛,那是一種沒有明天的方式,每個人都對未來心知肚明,並且憂慮重重。即使愛真的閱歷讓她只能隱隱察覺到一點端倪,那也已經足夠了。
她是無措又孤獨的,這有什麼辦法呢。例如,她跟同父異母的妹妹愛真永遠處在被迫的競爭關係里。在小的時候,她母親還活著,總會歪在沙發上把她抱在懷裡,夏天母親胳膊上的那對鐲子挨在她身上涼涼的。而慧真就站在她們面前的那塊顏色太過繁雜的地毯上,母親喚:「慧真,過來坐在我旁邊。」
慧真低著頭邁開腳步動了一動,很膽怯的樣子,還是沒有坐到母親身旁。母親無可奈何地一笑,悄悄推了推她的背心,她就明白了母親的用意,跳下沙發牽起慧真的手。
那時她的地位比慧真高等。
但後來,她無可避免地要跟慧真較量,誰衣裳的料子好,誰頸上的珠串更圓潤,都是些瑣碎的小事,只是沒有理由不去爭。
母親去世之後最初的那幾年在她記憶里很混亂。父親娶了第三房姨太,一個美艷的女人。二姐大學讀到一半就休學嫁人,成婚那日二姐隔著頭紗親了親她的額頭,那個吻並不溫熱。因為二姐嫁的是顯赫的人家,父親很滿意。一向叛逆的大哥則跟父親形同於斷絕關係,終究父親還念著他是長子,沒有真正決裂。這眾多事情也許就是失去母親的麻煩之處罷。
愛真的父親不能說對髮妻有多麼不忠貞,因為這個社會的法則是男人永遠可以得到比女人更多的權利。但他對於所有的孩子來說,都不像一個真正的父親。她父親心裡也清楚,擁有過多的財富本身就是導致自己對兒女冷漠態度的原因。兒子們想要家產,女兒們在乎嫁妝。
不論如何,為了得到更多,愛真成為了一個標準意義上的好閨秀,好女兒。
既然愛真作為項家的女兒,一個月刊雜誌上火熱的名詞「名媛」,她常常思索在社交圈該如何自處。剛開始愛真渴望得到旁人稱讚,有時做得過火,便會得不償失。她心底清楚的很,可就是喜歡故作矜持的滋味,似乎這樣使得她與眾不同。
她本質上是個很自私的人,如同身邊的所有人一樣。
虛偽。
PS:作者之所以開始寫這篇文,是抱著這件事如果不立刻去做以後一定會後悔的態度。一旦開始碼字,原本定的大綱好像就會自然而然產生變數,我正在很用心地摸索著建立關於項愛真的這個虛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