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蛾眉新作十分妍(6)
詩茵嗓子柔,語氣不急不慢,眉梢眼角透出的不沾煙火的斯文氣,倒和她年輕的繼母相像。方才她不過是露出一點兒恰到好處的傷心,便適時收回,唇邊噙著細弱的笑意,看上去她仍是個得體的小姑娘。
誰對她討厭得起來呢。
話是這樣說,誰也沒有提出求項老太太允他們出遊。
少年人能談天的題目兩手足以數清,慧真笑著引起一個電影的話頭,「你們看過《俠妃秘史》不曾?裡面的服裝道具真是精緻……」她方才就著茶吃了兩塊糕,生怕對身材有所影響,連忙住了手。各人身旁的案上每碟子其實就裝了三四塊而已,除了蛋糕,每枚點心都切成可以一口下咽的小巧大小,即使塗了口紅也不必憂心妝花。
「服裝道具我倒未留意,尤記得那女主角的確美麗。」成賢笑道。
詩茵斜了眼看成賢,「可不是么,五哥只記得瞅人家的臉,哪顧得上其他。」
「死妮子,逮著機會就編排我。」成賢做了個鬼臉。
從言談間不難看出這對堂兄妹關係和睦。
慧真偶然回頭,瞧見三姐含笑撥弄著腕子上一籠珠串,只是聽他們說話,眼睫一動未動,彷彿聽得入神,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如此。
這個想頭一冒,就不知不覺盯住了三姐。卻見愛真似乎察覺到,突然抬頭朝她看了一眼,眉心一蹙便撫平了。
說到電影,成謙興頭上來,也插進嘴談了兩句美利堅影片《舐犢情深》的感人妙處,寥寥數言,便看得出來他平日涉獵廣泛,哪怕生性內向,反而是遠於世故的天真,依然令人覺得可愛。
不及談論完,許是詩茵預言靈驗,項老太太還真就派了徐媽來。一個小丫頭跟在徐媽身後,手捧著一面漆盤,上頭擱了三支同般大小、八分開放的綠牡丹。
徐媽先向表少爺、表小姐們請了安,轉頭從小丫頭手裡接過托盤,和聲道:「老太太知道五表少爺、六表小姐和七表少爺來了府中,自是歡喜得不得了,只是苦於這些時日身體不豫,見你們又怕過了病氣兒。這不,老太太親手拿竹剪絞了三朵鮮靈靈的花,教我送了來,給小姐們插在襟上。」
成賢笑著說:「姑祖母好偏心,給了孫女和侄孫女,倒撇了我們兩個侄孫兒。」
「五表少爺莫急,老太太還有一句話是帶給您和七表少爺的——勞今兒您二位今兒充一回護花使者,陪著三位小姐出去玩一場,這麼好的差事,就白送了你們。汽車和司機都是現成的,只記住晚上九點鐘之前回家。夜裡二位表少爺和五表小姐也別往淮景趕,就在建興住一宿。」徐媽笑道。
愛真率先拾起一支牡丹,別到前襟的衣扣里。低頭端詳一眼,花冠只有孩童拳頭大小,綠意清涼,很合宜地配上了她蓮青的緞袍和杏子紅的滾邊。
因炎夏苦熱,皆揀涼快的顏色上身,詩茵與慧真的衣色亦與淺淡的牡丹相配。看得出來項老太太下了工夫,或該說老太太身旁侍候的是有心人。
既是打算出門,七嘴八舌,周圍好玩的地方就那麼幾個,最終眾人不免被成謙這個精於玩樂的說服,商定了去復均山旁的一家館子吃晚餐。據說那裡還有小旦唱曲兒,吃畢飯又多了一項消遣。
乘汽車去往複均山,細數要大半個鐘頭。快抵達之時,可見沿路青山綿延,這一路開去漸漸涼快。如今日長,雖已到傍晚,天光不減,山峰蔥蘢一覽無餘。成賢見妹妹們都顧著瞧窗外山色,在前座道:「今日是晚了,尋個早晨咱們去爬山,雖沒什麼好玩的,但勝在呼吸的空氣新鮮。」
「是呢,山間空氣聞著要輕凈多了。」詩茵笑著附和。
到了那家館子,原來是座建在山底下的宅子,門前已停了幾部汽車。
成賢拉住門環叩了叩,即有個白衫黑褲的聽差啟門招呼,認出他笑眯了眼:「原來是關五少爺,」引了眾人進門,繞過影壁,只見裡頭是一方小院,設在正中的是一架葡萄,西牆綠蔭蔭覆滿爬山虎,布置簡單,隨便掃一眼便能看清楚。不過這院子還通著個側門,想必是從那裡通行。
聽差殷勤問道:「這位少爺跟幾位小姐如何稱呼?」
「這是我弟弟妹妹跟兩位表妹,今兒我領他們來用飯,照我以前吃的宴整治,夏天別太過油膩便是,你可要叫廚子細心料理。」成賢也不多加解釋。
聽差忙道:「五少爺放心,定然教幾位滿意。」他自去吩咐,又有另一個聽差把他們帶到一處院子,屋舍精緻乾淨,朱欄綠瓦,種了西府海棠、移了紅心芍藥,屋檐下還掛著只黃鸝鳥籠。
原來這宅子四通八繞,每桌客人獨坐一院,院牆圍得高,也省得唱曲兒聲嘈雜,就顯得清幽。
擺完冷盤,還未上大菜,聽差端了一壺桂花釀來,斟在杯中酒液澄黃,醇香撲鼻。成賢笑道:「這酒不醉人,幾位妹妹也別喝多了,只光嘗個味道。」
一桌宴席吃罷,女孩子們都各飲了兩三杯酒,聽差送了幾客黃桃冰淇淋作飯後甜點,成賢問:「你們要聽什麼曲目?待會喚來小生小旦,在走廊上唱給我們聽。」
愛真臉頰燒燒的,笑道:「先唱一段琴挑罷。」
其餘人並無異議都稱好。
待聽差去喚人,愛真又道:「我想吃一碗子濃茶,趁現在人還沒來,我去叫哪個過路的聽差給廚房報一聲。」
「表妹,你坐著別動,我去說。」成賢面龐紅彤彤,兩眼朦朧,顯然吃醉了。
「哎,不勞動五表哥,我吃了酒,微微覺得醉了,正好走到院子里吹吹風。」愛真笑道。
出了院門,見一條彎彎折折的巷道伸展開來,她往外走,打定主意走到這條路盡頭,若是沒見著人便原路返回。誰知她走到半路,不知誰從路中間的岔道走來,那人未曾注意,眼看就要同她撞上了。
愛真這麼匆忙一避,未免慌張,忘了自己穿著帶跟兒的鞋。腳下的鞋跟一崴,立時就要跌倒,幸好來人扶住了她。
他只是手指輕輕扶在她肩膀上,避開了光在外頭的一雙雪白的膀子,透出十足禮貌。
愛真粗看對方是個頂時髦的少年,眼睛自解開一粒扣子的領口望向他面孔去。
下巴同她頭頂齊平,高眉骨,他臉上這塊部分大概從異域人身體搬來,凸起的骨頭像是浪子的標籤。深陷在眼窩裡的也就成了兩顆琉璃珠子,月光照著寶光粲然,眼裡盯了她沒放。
她的心動搖了,動搖在剛剛那一刻。愛真展顏一笑,露出半排珠貝似的牙,「你這人怎麼回事,看路呀。」
彷彿不消多囑咐,早蟬也屏住了它們的呼吸,他笑了:「是我的過錯,小姐原諒。」
她不知該說什麼,只得再次微笑,沒有出聲。
「你也在這裡吃飯?」他問。
愛真不經意地點頭,方想作答,少年背後卻傳來人喊:「自衡,走到哪裡去了。」
他撂下句:「你等等。」自衡快步去看尋他的人,原來是同行的朋友,吃醉了埋怨著:「那兒有個小旦,一把好聲音,你倒在這裡迷了路。」
自衡三言兩語勸朋友先回去,再轉身,原地卻沒有那個女孩的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