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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蛾眉新作十分妍(5)

  腦門上密密覆了一層細汗,濕嗒嗒快要從眉毛滴下來,於是關二老爺捏著張潔白的手絹隨手拭一把,拖著稍顯臃腫的身體進門。


  關二太太照舊坐在沙發上沒動,使喚丫頭:「去,給老爺端碗綠豆湯。」


  丫頭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你問項家侄女曉茵的事了嗎?」關二老爺脫下外褂掛到衣帽架上。


  「問了,料想無事,大抵是跟朋友到杭州玩去了。」關二太太怪著:「要不是你非逼著她訂婚,女兒也不會這般鬧脾氣。」


  關四小姐當初發了封電報回來,寫著她是自由的、不需父母操辦親事云云,把關二老爺氣了個夠嗆。


  關二老爺瞪眼,「偏這樣胡跑亂竄的,哪還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模樣。她還滿腹怨言,我這當爹的多冤吶——不是在想方設法為她好么。」


  關二太太慈母心腸,曉得女兒不情願同一個未曾謀面的人定下婚事,便覷著丈夫臉色說:「如今沒辦法,只能待曉茵把心裡憋的氣撒了,到時自然會回來。」


  曉茵今年十九歲,正是花樣年華,光說她穿著條正紅的洋裝到宴會跳舞,裙擺這麼輕輕一轉,不少好青年就成了她的裙下之臣。她生得長相出挑,又喜愛交際,難免心氣像立在雲端似的高。


  關二老爺很指望著通過女兒結一門好姻親。


  他為曉茵相中的這個未來婆家,實是教他心中滿意,連關二太太在內,俱說不出不好。


  這就要提到前陣子關家資金流轉困難之事,關大老爺為此還跑去了上海找門路。而關二老爺原本主張參股一間香港船廠,因為缺錢便泡湯了。也是機緣巧合,他談這門生意的同時結識了一個葉姓粵商。


  幸好生意只是起了開頭,關二老爺找到借口推了,最後生意雖未談成,他反倒起意同葉家結親。


  這樣看重人家,緣由是甚?原來那葉老爺是個八面玲瓏的能人,尤其在官、軍兩方門路寬廣,都吃得很開。


  眼見如今這愁煞人的時節,戰亂難息,今朝尋歡的尋歡作樂的作樂,說不準明日便轉換成怎樣一般情形。誰的心不是半懸著,關二老爺有他的計較,總得在手裡抓住什麼,讓空落落的心多些底氣。


  細想來還有什麼方式比成為兒女親家更能鞏固關係。這丸定心藥對關二老爺來說,就是同葉家聯姻。


  葉老爺有個最為疼寵的幺子,自幼將他視作眼珠子待,於是嬌慣得他天不怕地不怕。小公子行事頑劣到處折騰,經常令父親頭疼。


  關二老爺無意間同小公子曾打過一照面,卻見他相貌堂堂,與人交談也端得個世家子模樣,極有禮數,並不曾如葉老爺平日對人提及時的不堪。


  心念一轉,關二老爺知道葉老爺是個人精,什麼彎彎繞繞不清楚,一日宴罷微醺,便爽快直言,跟葉老爺提了結親的意願。


  恰是逢瞌睡沾上枕頭,這葉老爺亦有意給兒子早早娶個媳婦,好收一收不肖子不務正業的脾性,思量著覺得合適,於是一拍即合。本來葉老爺就頗屬意關家,知道這樣的地方鄉紳有錢,又是給小兒子說親,因此不加以多大期望,只求他富裕的過一生。


  要說的是關大老爺家的女兒便是最好,不過關大老爺膝下唯有三子,因而只好退而擇其次,擇了關二之女。


  不為別的,關家生意大哥做主,二弟做輔,糧廠被這兩兄弟掌在手中,余的關家人他也實在看不上。何況葉老爺使人詳細打聽了關四小姐,知道她人漂亮、中學時做過合唱團主唱,更是教會大學法文系的高才生,暗自認為配兒子已蠻足夠。


  既然有了隱隱約約的意思,葉老爺打算尋個時間,兩家人湊在一起吃頓飯。畢竟只是看過兩張面目溫柔的相片,葉老爺和葉太太總得先見見關四小姐,要覺得有眼緣,這事也就板上釘釘,成了。


  關二老爺對自己的女兒極有信心,可臨到關頭喊女兒回來,曉茵卻不肯了。


  總不能吊著人家呀,關二老爺心裡正著急得上火,正好葉家那時起了幾件自己的家事,葉太太病了,一時顧不得相看。葉老爺便說把吃飯的日子定在九月,關二老爺這才安心。


  這邊關二太太談起項老太太,覺得難過:「姑母想是真不好了,她倔了一輩子,到最後也沒軟幾分。」


  「我猜老人家不肯我們見她,怕是不願意如今的模樣被我們看去。」關二老爺對姑母的性子了解七八。


  「姑母就算是去了,也是喜喪。」她頓了頓,「想想項家大嫂,那時不過三十幾歲的人,年輕輕的,到如今去了有四五年了罷。今日我瞧愛真和慧真,兩個孩子模樣乖乖巧巧的。尤其是愛真,那孩子出落的很好。」關二太太想起項家已逝的大太太,她是十分精明要強的人物,不僅善於當家,還拿私房錢出去加股茶館,每年收到口袋裡的紅利便不知有多少,這樣一個人,誰曾想當年早早去了。


  說起旁人家的傷痛舊事總是能讓人心裡覺出自家的好,關二太太在心底感懷了兩分鐘,跟關二老爺的談話告一段落,又把丫頭喊進來捶腿。


  次日早膳桌上,關二太太的長子成賢對母親說:「媽媽,昨個兒六妹說要去看項家三表妹和四表妹,反正我也學了開車,我就答應了要載她。」


  「胡鬧,」關二太太訓斥兒子,「你才學會幾天,那是汽車,萬一磕著碰著可怎生是好。待會讓司機還是送你們去,小孩子家家的,你可別再真跑去路上開車嚇唬我。」


  成賢笑嘻嘻地應:「聽你的,你不許我就不開了。」


  聽兒子一答,關二太太先是舀了勺赤豆山藥粥,再悄悄打量了他一眼,暗想成賢現今長大了,以後要是跟項家女兒配在一起,倒也可行。


  成賢回到屋子換了身外出行頭,又專心致志往頭頂抹上摩絲,對著穿衣鏡拿小梳子梳到自己覺得滿意了,方整整挺括的衣領打算出門。


  他跟弟弟八少爺成齡合住一間西跨院,成齡今年十二歲,正趁著假期補習功課。他出院子時恰巧碰上給弟弟補課的一位女家教,成賢幾乎是習慣性的對每一位年輕女性顯示出他的禮貌與溫柔,於是朝她點頭微微一笑,問了聲好,倒把那女家教弄得羞紅了臉。


  這小插曲讓他有些竊喜自得,邊哼著歌便咧起嘴,不想忽被一人喊住:「五哥。」


  他側頭看去,見五房的七弟成謙望著他,面有疑惑。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還掛著笑容,獨處時露著一臉笑,可不是教人覺得奇怪嗎,忙回一聲:「七弟,這是往哪兒去。」


  關家四房每房各住著四進的院子,各房的正院都連了兩間東跨院與兩間西跨院。最早關家買了隔壁兩家的房和地,中間又拆又建,把整座宅院修得極大,如今每房住的大院是兩套兩套的並連在一起,也就是說大房五房相鄰,中間隔了一個大園子,再才是同樣相鄰的二房四房。


  而二房四房離得近,從角門出去只隔著一條夾道,因此成賢與成謙才這麼容易碰見。


  成謙笑著晃了晃手間的兩張唱片,「上次你說要借,我這是給你送來呢。」


  「哎呀,我把這事兒忘了。」成賢一拍腦袋,「晚上再去找你罷,這會子沒空,我答應了六妹,要送她去建興瞧三表妹和四表妹。」


  「噢,好。」成謙喜歡抿著嘴不露齒地笑,這使他的面容有些女氣。


  他知道成謙回房又是看書寫字,突然對七弟無聊的生活起了憐憫之心,多問一句:「反正你也沒有要緊事,不如同我們一起去罷。」


  這次就變作三人同行去關家拜訪,老遠瞧見愛真姐妹立在垂花門處迎他們,個頭略高的那個生了雙濃烈的眼,秀致的臉龐上神色沉靜,這神色的穩又壓去了她身上的冷。身量較矮的那個則是柳葉眉桃粉面,眉心生了粒美人痣,還未抽條,已見風流之意。


  因皆是年青人,早不理會封建傳統那一套男女大防。愛真笑著招呼了成賢、成謙同關六小姐詩茵,便領著幾位表兄妹走入她們院子。


  正房幾張桌面已擺了一碟西式瑪德琳蛋糕、一碟綠豆沙餡玫瑰方糕、一碟雲片糕、一碟花生酥糖,老媽子剛沏了壺六安瓜片端上來,愛真忙招呼他們坐,「五表哥、六表姐、七表哥,你們坐。」自己方同慧真坐了上首。


  自愛真住了正房,她覺得總要把喝茶之處跟卧室間設個屏障,昨日便喊老媽子翻出綉簾,在隔扇上掛了起來,因而眾人坐在屋中瞧不見她的卧具與鏡台等物。


  「快兩年沒見了,我想你們的緊。」詩茵一笑嘴邊就浮出兩個梨渦,她是關四老爺元妻所出,常是一副隨和的神情。


  「是呀,我和三姐都長高了。」慧真微笑。


  「不僅是長高,也長開了,方才我一瞧,好標緻的兩位小姐,竟不敢認你們。」成賢雖在表妹面前收斂許多,油嘴滑舌還是難以改掉。


  愛真笑道:「五表哥這話未免太誇張,縱是長開了,你便識不出來了嗎。倒是七表哥,上次關家幾位表哥表姐到上海來玩時你不在,算一算咱們足有四年未見了,前天乍見到你,我才是認不出來。」


  話是這麼說,其實愛真早就忘了成謙這號人物,見了他也跟腦子裡關家的七少爺對不上號。項家跟關家的親戚關係畢竟隔了一代,還是上一輩的表親,項老太太關氏又並非項儼親母,雖說親戚間時而有互扶持的地方,兩家人說有多麼親密也說不上。


  「是嗎?」成謙先是獃獃的一反問,然後又說:「還……還真是。」他嘴不溜,話說完顯得有些尷尬。


  除了一個成謙,能說會道的人今兒也來了。詩茵笑著說:「哪怕多少年不見,我見了兩個姐姐還是覺得親熱。你們可還記得,小時候你們到我家做客,大家說要偷偷跑出去看廟會,結果沒出家門便被逮住了,最後還是叫僕人領了咱們去看。我娘還攬著我罵,又是生氣又是后怕,說我這個做姐姐的不懂事。」說到這裡,她忙低下頭去,似乎有些傷心,抬起頭又是強笑。詩茵口中的娘自然不是繼母,她的舉止落人眼裡也就心知肚明。


  「隱隱還記著一點。」愛真裝作沒看到詩茵的模樣笑道。


  「原來你們還有這麼頑皮的時候呀。如今要不是姑祖母病著,咱們倒可以出門逛逛。建興郊外有座復均山,我知道那附近有家館子,菜很別緻。」成賢興緻勃勃地說。


  詩茵道:「依姑祖母的性子,要是曉得咱們來了,說不定還讓我們同三表姐和四表姐出去散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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