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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蛾眉新作十分妍(4)

  回到建興縣的第二日下午,雨歇,項家總算稍加平復了昨日的喧囂與奴僕們的手忙腳亂。


  老太太的娘家關家從淮景來人探望。


  過來的分別是關二老爺夫婦與關四老爺夫婦,關大老爺目前仍在上海打理產業,一房人並未住在老宅。


  眾人相見過後,愛真與慧真領了眾女眷到內院的小正堂吃茶。


  關四太太笑道:「上次見你們還是在一年前,這回再看,個子高了不少呢。」她是關四老爺的續弦,因此年紀很輕,不過二十五六歲。人好似一朵茉莉,衣著素凈,剪了時興的齊耳短髮,劉海碎碎的,嘴角天生上翹,倒很是書卷氣。她身上也沒什麼首飾,耳垂上只一對米珠耳塞,唯獨腕間一隻水汪汪的翡翠鐲子較為顯眼。


  比起昨日樸素的五太太和今日沒有看頭的四太太,關二太太就大不相同了,她脖頸上戴著一條鑲大顆祖母綠的鉑金項鏈,豐腴的兩隻手足戴了四五個寶石戒指,燙成大卷的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端莊的低髻。她習慣於稍眯著她那雙早年極顯嫵媚的眼,臉上隱含一股矜持的淡淡笑意。


  「愛真,慧真,二表嬸想問一件事——前些日子曉茵可曾跟你們聯繫?」關二太太開口問道,略顯焦急的語氣打破了一絲穩固的神情。


  曉茵是關四表姐的名字。


  「我忙著朗誦比賽,好像許久沒有和四表姐碰面了。」慧真先道。


  愛真算了算,如實回答:「上回四表姐和我見面,還是在上上個星期呢。」


  關二太太嘆氣,說道:「這孩子半個月前跟我鬧了彆扭,這之後就不曾打過電話,放假了她也沒回過上海大宅,我心裡實在著急的沒辦法。」


  「二嫂,我都說了,你別急。曉茵年紀小,左不過是一時心裡不痛快出去散散心,也許是同哪幾個朋友到外地玩去了。」關四太太勸道,又朝愛真姐妹問:「你們知不知道你們四表姐有可能去哪裡?」


  方才趁人不備,慧真朝愛真悄悄眨了眨眼,她正兀自不解,卻見慧真笑道:「二表嬸,我應該是知道的。我有個熟識的女孩子,姓費,她哥哥同曉茵姐關係不錯,前陣聽說費家大哥跟一幫朋友去了杭州玩,也許曉茵姐就在其中也說不定。」


  「姓費?」關二太太擰起眉,「我倒沒聽曉茵提起過這人。」忽然她轉過神來,笑道:「好孩子,多謝你啦。往後若碰見你四表姐,千萬知會我一聲,也告訴她我在家中挂念的很。」


  慧真笑著應了。


  關四太太微笑介面:「二嫂,你看是不是這樣。曉茵身上有錢,人又不傻,不是留了一封電報么。」


  「電報?四表姐還發了電報回來嗎?」慧真問道。


  這時關二太太面露尷尬,打斷將要接話的關四太太,笑道:「沒有什麼,只是你四表姐氣極的一些個胡言亂語。」


  聊著聊著,關四太太同愛真說起了學業:「……你數學怎麼樣?我上中學的時候最喜歡這一科。」


  她忙揮手,「別提別提,我的數學在班裡不過是排中等水平,慧真就要比我好得多了,她總考前幾名。」


  關二太太感慨地開口:「四弟妹好歹還念到了中學,往日我們小時候在家,也就是請先生來教,只求幾個姊妹能認清楚字罷了,什麼算學、外語的,外頭的學校雖開設了這些課,也不允許我們去念。」


  關四太太笑道:「怎麼,二嫂羨慕起來了嗎。」


  「羨慕倒不羨慕,道理懂得越多,人的心思也就越多,是好亦不好。要擱在以前,光說這親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定了,為人子女哪裡敢說什麼。」關二太太道。


  「瞧你說的,在侄女面前回憶起你那些往事,倒也不怕羞。」關四太太取笑道。她雖與關二太太差著將近二十歲年紀,可瞧兩人相處,關係十分和睦,二太太待她竟是對待小輩似的慈愛。


  關二太太笑道:「我可不羞,現在的社會不是在講究大方的行事嗎——都嫌以往裹小腳的婦女太過小方了。愛真十五,慧真十四,也都是大閨女了,婚事有什麼不敢提的。」不過終是漸漸轉換走了話題。


  早先關家另一部汽車出了故障,只有諸位長輩前來,小輩卻是一個也不曾跟上的。一起用過午膳,關家眾人這才回了淮景。


  下午待在房裡,書桌前窗子外頭一簇霧粉的矮牽牛花開得極好,經陽光一照,她看了心中喜歡。正巧她今日沒睡午覺,玉桂到院子中喚:「三小姐,四小姐,老太太覺著身子好些,喚你們去見她。」


  愛真便站起身來,立在窗內往院里望,瞧見今天玉桂打了兩條粗粗的麻花辮兒,於是含笑朝她點了一點頭。玉桂還是那副訥言模樣,向她回了一個害羞的微笑。


  既是要見許久未見的祖母,她們特意按項老太太欣賞的打扮來,穿著嬌嫩的顏色,但並不繁麗,老太太最不喜歡正值青春的女孩子頹氣。


  說老實話,項老太太三十五歲喪夫,一人撐起整大份家業,幼子寡母處境艱辛,不僅要顧內,亦要兼外,她的心智見識自然不是尋常內宅婦人可比。人年紀大了之後,項老太太的脾氣也談不上溫和二字。


  而當年項大太太在世時,蓋因自己也是優渥富家出身,素日行事要強,是以與婆婆相處之間常慪暗氣。


  陳疾舊積,項老太太病了良久,不過真正加重卻是在一月前,老太太早起聽老媽子講一個鄉下笑話,一時激動,就喘不上氣倒了過去。


  愛真面前,老太太半坐半倚在一張貴妃榻上,那榻鋪著一層灰貂皮,很是軟和。她梳洗過一番,佩戴了保養光鮮的首飾,精神瞧著比昨兒好了許多,和兩個孫女說著:「我還沒想到,自己聽了個笑話,落得倒地的下場。不過也是好事,我到如今這一步,沒什麼大的挂念了。」


  她們雖與老太太不算親近,可祖母往日每逢年過節,都記得單獨給小輩們一封豐厚的零用錢,平日有什麼地方特產,也留意孫子孫女的喜好。


  項老太太待孫輩便是如此,她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曾也手腕獨斷。面對隔著血脈的眾孫輩,不必刻意做出什麼親昵舉動,她會喜會怒,活生生,反而不像旁人家泥塑菩薩似的祖母。


  愛真與慧真一左一右坐在項老太太榻邊的腳凳上,見此景自然觸動,有許多話要說不敢說。


  項老太太卻始終神情釋然。


  同老太太講起學校里的趣事,老太太淡淡道:「你們長了十來歲年紀,雖念得是女中,但家裡從不拘著你們交往。如今世道大變,可女子處境終究跟男子不同,尤其是我們這樣家庭的女孩——從前我想著你們父親知道如何管教,就不曾說過其中道理。」


  「祖母,您慢慢說,我們都聽著。」她與慧真忙道。


  「你們祖父去世後傳下來的家業,我不知咽了多少辛酸才得以保全。當年不過是為買一批織機同廠方來人共桌吃飯,我便被人指摘拋頭露面、不守婦道,這些事倒不必再提。我只是想教你們曉得,女子在世,要讓自己有所依仗,這依仗可不是男人。今後你們的依仗,是項家女兒的名勢,是這份家業,更是得你們自己爭氣。」項老太太這番話不知打了多少個磕巴,兩個孫女仍舊略俯身,仔細傾聽。


  好容易說罷,項老太太復苦笑:「這話在你們耳里,只是老套陳腐的道理罷了。說這些亦是無用,世事種種,你們需自去體會。」


  灶上做了桂圓棗茶,徐媽呈了上來,她會服侍老太太一勺勺喝下。


  老太太朝她和慧真略一點下巴,兩人便站起身,齊聲輕道:「孫女告退。」


  愛真臨別前又多看一眼,說:「祖母的病定會快快好轉。」


  「其實都是心病,心病已了,也就沒有什麼放不下的。」項老太太低道,更像是在自己嘟噥,不管她二人是否聽得清楚。


  回到淮景的關二太太先是和妯娌、僕婦湊桌抹牌,吃過晚飯,又來了兩個親戚家的女眷,轉陣到涼快的水榭中玩了兩個鐘頭,這才停手。


  她玩的不算小,輸了一百六十塊,可給出去照樣不眨眼。我們二房不差這點錢,她一邊搖著紈扇,一邊想道,終究是有點心疼。


  關家在淮景經營已久,是吳地周圍數得上號的望族。關家如今有一、二、四、五共四房人,是男女分開來排行。之所以缺了三,是由於當初關老太爺的第三子幼年夭折,因此索性空出。


  四房人住在一間大宅里,但宅子格局寬闊,冬暖夏涼,因此實則不顯擁擠。


  關二太太回到卧室,叫丫頭來幫著按肩,聽見人道「二老爺回來了」,便推開了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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