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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得意至極

  老人神色落寞,這腰沒彎下來,心結便沒打開,徐江南雖然說得俏皮,但他也能覺察到那份口氣言不由衷,這事放到他身上也一樣,若他奮力提拔一人,到頭來落敗的時候總歸想看到後者為自己出點聲,不說懊悔,往後世代再無交涉,交情上自然就此而終,也無瓜葛,不然怎麼說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可徐暄何止一次投桃?李懷只是連核都一起吃了,然後兩眼一閉不聞窗外事,他後半生畢竟是學過儒道的儒生,年歲越大之後,良心越是不安。


  徐暄給他的影響還是太重,人生當中三次重要轉折,兩次都有徐暄的影子,若他是個傻子,也就罷了,傻人傻福,可他的確是個聰明人,不然二十年前長安這趟渾水他也活不下來,眼光長遠的人天下都有,就像妖孽天才一樣,放在郡城一個兩個的自然就多了,可放在天下,一個兩個還能排的上號?能活下來的才是天才,李懷夾縫中求生存,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他並不遜色於徐暄,又或者更上層樓,徐暄之死,各方面的原因盤根錯節,誰也不知道壓死徐暄的最後稻草是哪根。


  可徐暄死後,他不出聲也就罷了,整個朝廷又不止他一人有此作態,就連唐老太公不也是緘默不言,他能看出老太公的用意何在,同樣也能看出徐暄生前的意思,除卻西夏,除卻陳錚這個相馬人,他還選擇了一條最難的路,也正是這條路,才讓李懷覺得對不住他,想正風骨,而恰恰要在官場如魚得水,這所謂的風骨要不得,自古文人相輕,你有的東西,他非得眼紅折磨到你沒有,然後再拍拍手掌喊人來笑話,士族之人自幼被官場之人熏陶,學的是辦事漂亮,學的是儒門學生粉飾太平,很少有人去深思,飽暖思淫-欲,再不濟也是爭名奪利,誰會去想百姓少什麼,天下人缺什麼?而只有寒門中人,接地氣,知道世情如霜,才會嫉惡如仇,雖說兩者都是為官,但本質不一樣,一個為名,一個為民。


  他與徐暄接觸不多,可沒人比他更了解徐暄的心思,兩人都是寒門出生,在他看來,後者跟他的經歷不一樣,他是窮苦半輩子,就連為官也是坎坷異常,別人都說在沙場中你就得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對他來說要平步青雲,拿出功績何嘗又不是這樣,尋常一份官令,別人半旬之內能通發到全州各個郡縣,而他三個月都未必能行,徐暄不一樣,至少在這位老人的眼裡是不一樣的,苦是苦過,好歹在官場上是一飛衝天,徑直就到了讓人仰望的地方,同時讓他心服口服的地方也是這裡,並不是靠著諂媚之色處在高位,他不懂治軍,可二十年言行禁止的北騎軍名聲在外,他也不得不服氣,更加不用說那個當初那個長著一副斯文樣子,卻同他爭了個面紅耳赤的游騎將軍于越,就差拔刀上來拼個你死我活,後來還是找到了徐暄,這才了結了此事,說出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以涼州二十年前的光景,要說兵,中原之上少有能敵,但要說人,是真的少,無論是百姓,還是書生儒士,皆是少之又少,長安豪強並立,要不是忌憚那十幾萬行走如風的游兵散騎,說不定西夏早就不姓陳了。


  而李懷在那會還不是刺史,只是上陽郡的一縣官,就敢讓行伍中人下地彎腰,農有農時,戰有戰機,冬春交替之時不宜兵戈,卻是涼州地段翻地的最好時節,晚一點,蟲卵凍不死,早一點,事倍功半,土凍硬了之後還得再來一次,可涼州少人啊,那怎麼辦?李懷便把主意打到了軍伍之上,可這些個將軍怎麼會答應下來,先別說那些個兵油子一天不整治就翻天的作態,可即便是老實巴交的翻地務農,他也不自在,這事放在全軍肯定不行,誰曉得遼金和北齊什麼時候會過來打秋風,可若不是,憑什麼他的士卒就要擱下刀劍?這不是打他的臉嗎?到時候跟那些個老朋友喝酒,屁都不敢放一個,還不如學個俏閨女用絲巾蒙面死了算了。


  最後找到了徐暄,從徐暄這裡拿了軍令,那些個各路將軍這才閉了嘴,承令之時卻都給了他一個千刀萬剮的眼神。


  他知道徐暄同意的意思並不是二人的交情,而是因為這事是實打實的利民政策,徐暄為人霸道,走的卻是最難行的聖人道,誰不想拉他一把,難不成讓他在天下人面前專美於前?李懷有心,但卻無力,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也不敢搭上全部身家,這些年也就能拉上一些寒生上來,至於效果,還不錯,至少在涼州這個地方,他算是最大的後台,上行下效,風氣還算好,也僅僅如此,不過誰知道他下去之後,那些人會不會改換門庭,轉投他府,這都是后話了。


  李懷怔怔出神,徐江南也是望著站在籬笆上蹦躂的黃鳥。


  秦晨在屋裡豎著耳朵聽二人的談話,老婦人瞧見自己女婿心不在焉的樣子,之前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話也就停了下來,秦晨來之前倒沒想到說老婦人也在,也就沒讓李秀月跟著過來,想著也耽擱不了多久,自家這個老爺子既然能找到自己,想來那邊也出不了什麼大岔子。


  秦晨倒也是習慣了這番場景,以前這老爺子剛為官的時候,便有些個小莊院,住了四五年,後來當了刺史,這院子也就水漲船高成了府邸,原本的硬榻,也變成了軟蓬的木床,各種雕龍畫鳳的屏風,還有他為了討好這個老丈人送的東西,只不過入了庭院深深的府宅之後,到了晚上,反倒翻來覆去睡不著,渾身酸痛,什麼方法都找遍了,老婦人還偷偷找了道士給做了法,沒見效,涼山上也去了幾次,燒過香拜過仙,可就是不見好。


  後來有一次李懷外出辦公,過了晌午都沒見回府,秦晨便帶人去找,找了三個多時辰,才在一田埂邊上找到這老爺子,靠著樹,閉著眼,呼呼直響,周邊過往人只是覺得好笑,沒人認為這在這不惑年齡上就一副老人作態的李懷會是風頭上的涼州刺史。


  不過這次之後,李懷便不住刺史府,就跟當年一樣,睡外面的小屋子,睡讓秦晨這種世家子躺一夜便覺得散了架的硬榻,他一直不解,但不問,後來不準備當官的時候,老爺子送他出門,摸著刺史府外的麒麟石像這才與他說了真相,不是睡不著,是不敢睡,他為官之道本是一身清心,也正是靠著這袖清風才有今日的刺史府,不說做到功勞如何滔天,只求不忘初心,背後那人也能安心,從這點上看,李懷比徐暄小心太多,徐暄初逢富貴,跋扈天下,一副小人得志的揚鞭光景,只不過在陳錚眼裡,真小人勝過偽君子,陳錚向來就是有自己一番心思想法的人,可從他對徐暄幾乎言聽計從的態度上來說,不說二人如何的交情,至少是推心置腹的程度,可李懷不敢,為官刺史,陳錚都要過來詢問,而不是立即拍馬,二者的態度可見一般,陳錚不信任他,不是不信任他這個人,而是他的手段,這是第一次見面就留在心底的印象,不忘初心才是他小心翼翼的原因,成了眾世家調侃的笑話,其實李懷知道,只有站在這些人的對立面,他才越安全,至於徐暄那份未完成的聖人路,他走不下,也就任其荒涼,即便是本就死絕的徐家人突然活了個種子,他一樣也不敢走,一將終成萬古枯,那是踩著別人的屍體上去,天降大任於斯人也的聖人路,又何嘗簡單了?


  秦晨在那會才覺得世上有些事不像表面那麼簡單,即便他遊刃有餘的在璧城同人打著交道,秦晨心猿意馬的添著細碎柴火,老婦人喊了幾句再加點柴,秦晨卻是無動於衷,似乎沒有聽到,老婦人想了想,提了壺茶水過來,擱在秦晨面前,秦晨這才回過神來,蹙了下眉頭。


  老婦人擺了擺手說道:「去去去,給你老丈人添點茶水,進門之後就心不在焉的,想聽就去聽,別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秦晨尷尬一笑,卻沒有拒絕老人的好意,嗯了一聲,拎著茶壺便出了門。


  老人懷想以前,徐江南對於之前老人點到即止的話大致也能知道意思,長安門閥的特性是一個,似乎在提醒他治人得往死里治,再一個就是老人對於他爹生前的想法猜測,似乎比他想的要脫俗一點。


  不過徐江南也不是那種初入江湖滿身熱血,聽聞不平事就是熱血上涌的那種意氣之人,甚至比一些所謂冷靜之人還要冷靜,這樣的光景之下,他很難不去想象是老人的借刀殺人,他抬頭望了眼老人,老人也望了眼他,神色落寞。


  秦晨沒有破壞氣氛,添了茶水之後安靜坐在一旁。


  半晌之後,徐江南漸次開口問道:「李大人,小子想問問我爹跟長安士族的關係如何?!」


  李懷面色不變只是搖了搖頭,僅僅也就是搖了搖頭,老人火眼金睛,徐江南心思再是藏得深,他也瞧的出點味道,尤其這種事,說白了就是在問他的仇人是不是好人,他搖頭是正常,點頭是反常,但把徐家給牽扯進來之後,老人搖頭便就有些借刀的嫌疑,今日一番接觸,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個年輕人的沉穩表現都出乎李懷的意料,而且讓他最為奇怪的便是這位徐家後生似乎對他也有著些許敵意,除卻當年徐暄的問題在內,李懷手上有不少徐江南的文案,所以李懷對這個年輕人的心性其實也有些了解,有徐暄的作風心思,卻更接近市井地氣,斷然沒有因此結怨的緣由,他如今蜻蜓點水一般點破不戳破,起了漣漪就好,過猶不及的道理還是懂,至於信與不信,那是這個後輩的事。


  不過平心而論,不提之前這小子的作為,就談這股子鎮靜,就讓這個在官場罅隙里闖出一條生路的老人極為欣賞。


  徐江南知道老人不想多說的原因,輕輕一笑,不勉強,能掌握火候還好,掌握不了,他真可能當個屁給放了,充耳不聞。


  李懷也是一笑回應,之後便轉過頭,望向秦晨說道:「你們一路無事吧?」


  秦晨苦悶一笑,實誠說道:「要不是遇見這個貴人,怕是險了。」


  李懷皺了皺眉頭,等到秦晨一五一十的將事情緣由給說了,李懷冷然之餘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面前人對他有些清淡敵意,緣由在這裡,只不過這個結,宜結不宜解,只得給了徐江南一個歉意眼神。


  徐江南倒沒拒絕,來者皆收。


  李懷想了想,正要開口,院外踢踢踏踏一陣響動,然後一段不見人影卻聞其聲的稚嫩話語響起,「李爺爺,爹爹說您家裡來了客人,讓韞兒送條魚兒過來。」


  李懷愣了一下,臉上泛起紅潤血色,倒不是因為這條魚多麼貴重,自稱韞兒的小姑娘家底如何他知根知底,就是這村裡人,當時他正巧從這戶人家門口路過,小女娃呱呱墜地,原本按照村裡習俗,像這種喜事,可遇不可求,一般若是同村人,那就是乾爹乾娘的輩分,不過當時路過的是李懷,雖說穿著樸素,但氣態上與常人總歸是有些不同,江韞兒的爹是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見到李懷過路,卻沒好意思佔人便宜,尤其是個女孩,他知道有些大戶人家在孩子性別上有些忌諱,便拿了幾個雞蛋出來,靦腆笑著說讓李懷接下,盛情難卻,李懷沒讓這江韞兒他爹掃興,收了雞蛋,去見這女娃的時候,想了想,便把自己為官之後的帶在身上的玉佩給掛在她脖子上,江韞兒的爹推了數次,見到李懷的固執神色這才小心收下。


  再後來便是取名,這事放在皇家身上都是大事,這年頭娃娃墜地不算活,三五年內無緣由死過去的不少,就算是皇家,十個活下來六七個也算正常現象,而民間說法有很多,有取名低賤,說粗生粗養,去個賤名好命硬的,也有說要看生辰八字,五行缺啥補啥才能活下去的,而江韞兒生來之後,她爹江扶風便找了個遊方道士給算了下命,說是五行缺水土,水字好補,江姓帶水,可這個土字就有些難,尤其是個女兒家。


  不過真要論起來,難也不難,銀子沒給到位而已,而李懷那會才「陞官」不久,當時覺得對不住自家女兒,便給這個孫女取了個憐字,希望以後她別像她娘那般命苦,到這裡之後,江韞兒很對他的眼緣,聽聞這事之後,便找到江扶風,說了韞這個字,不含土字,在道門五行之中卻是數土。


  再後來李懷便時常在這裡居住,江扶風也時常帶著女兒過來串門,一來二去之後便也熟絡,不過這江韞兒他爹倒是能看出李懷應該是個大戶老爺,但具體身份卻不知曉,韞兒年紀稍大之後,眼神靈氣十足,長得也是討喜,像個雞窩裡面的鳳凰胚子,李懷也不想浪費,究竟是璞料還是眼花的石塊,總歸要打磨之後才知道,閑暇功夫便教這女娃讀書識字,在某些作態上比自家親孫女還要親。


  而今江韞兒過來送魚,明面上無可厚非,暗地裡的味道徐江南和李懷顯然猜透。


  徐江南端起茶水滿飲之後,望著李懷,眨了眨眼,打著機鋒嘲諷說道:「世人都說樹倒猢猻散比牆倒眾人推要讓人暖心,可牆還沒倒便有人扶著牆根,是不是更讓人心暖?」


  李懷瞥了一眼徐江南,沒有回應,卻是知道這話的意思,站起身來,朝著院外招招手,然後扯著嗓子像個村裡老丈喊道:「扶風,老婆子今日燒了幾碟菜,要不要來陪我這個老爺子喝杯酒?」


  院落之外的院落里,一身黝黑的壯碩漢子站在門外,聽到老人開口,憨厚笑了笑,卻是擺手搖了搖頭示意不用了,隨後進了屋子。


  李懷也笑著坐下,朝著江韞兒招了招手,小姑娘進門之後先是怯生生的看了一眼秦晨和徐江南,之前的歡快便匿了過去,提著剛從水田裡抓上來的紅尾鯉魚望著李懷,李懷故意板了個臉。


  江韞兒俏皮吐了吐舌頭,正巧這會紅鯉掙扎了一下,紅尾一甩,水珠撒到小姑娘的臉上,閃閃發亮,江韞兒咯咯一笑,聲如俏鶯,李懷指了指屋內說道:「婆婆在屋內等你,去吧,晚上就別走了,在李爺爺家吃飯。」


  小姑娘眼珠子一轉,似乎是拒絕不了紅鯉的美味,想了想,嗯了一聲點了點頭,撒著丫子便輕車熟路的往屋內跑,屋檐上的黃雀也是這會撲騰飛離。


  徐江南面色溫和,似乎之前的刻薄話語不是他說的一般,打趣問道:「李大人,倘若之前大人沒站起來,是不是待會便會來上幾戶村民將小子掃地出門?」


  李懷開懷大笑,心情不錯,搖著腦袋鼻音濃厚說道:「非也非也。」


  徐江南疑惑嗯了一聲。


  李懷學著徐江南之前的作態,眨眼說道:「若在長安,老夫不確定,可若在鄉野,幾戶可就小看了老夫!」


  像個金榜題名的士子,得意至極。


  ps:後天要去學校忙戶口遷移的事了,電腦不帶,能更新我盡量更新,什麼時候能回來不確認,估摸著也就月底,快的話三五天,今天老爹五十大壽,前幾天一直在忙這件事,沒有更新也沒臉跟你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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