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涼州刺史李懷
黃梁生也不知道見了周公幾回,總之醒來的時候已經斷了片,徐江南也沒同他說上那天之事,任由他傻人傻福,秦晨而今對於這些事情也懶得出面,任由徐江南折騰處理,若後者能解決,他也樂見其成,若後者不能解決,說真的他出面了似乎也沒用。
不過這番交錯之後,徐江南和秦晨一伙人再往長安走,時不時便會碰見一些往西北過去的佩劍公子,有些還是錦衣,頭戴高冠,腰懸秦佩,大搖大擺,有些似乎已經吃了點小虧,知道藏拙,無一另外,隊伍之中都會帶上個鎮場子又或者老江湖一般的人物,大多六七品的樣子,也有過八品小宗師,就像春后螞蚱,陸續從土裡爬出來。
徐江南和秦晨大約又走了半旬左右的樣子,算是到了長安腳底,在行個幾日功夫便能見到長安這座心仰的古城,而這段時間也沒遇見像那白須老者那般過來刺殺的人物,長安也無太多動靜傳來,像是成了死水一般。
不過到了此處的時候,秦晨卻讓隊伍換了個方向,繞了個道,沒有徑直朝著長安過去,徐江南也沒問原因,以為是他聽到了什麼風聲。
到了晌午時分,整個隊伍停了下來,有人入了營地,同秦晨說了幾句清淺小話,徐江南靠著大樹遮陽,同黃梁生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後者興緻也不高,陽光太盛,像是被曬焉了一般。
聊著聊著,徐江南瞧見秦晨的臉色,皺了皺眉頭,然後背劍過去,黃梁生假裝沒看到,背過身子打了個哈欠,閉眼準備休息一下,用來應付下午的趕路。
秦晨走在前面,徐江南跟在後頭,二人之間一直沒有開腔,那天事後一直如此,前者覺得少說少錯,免得又得罪這位如今正在風頭上的徐家後人,而徐江南則是不屑,就跟當年徐暄一般的性子,對於這種世家子好感不多,更加不用說當日還同他耍了一番心機,這種故意低頭做出一些瞧著像討好的事自然也就不屑去做。
心照不宣的大概走了數里地,入了鄉巷,正巧晌午時分,各戶人家炊煙裊裊,青煙彌蓋在黃土草屋之上,氤氳不散,入村的時候,正好遇見幾多鄉野人士,汗流浹背,扛著鋤頭細數著下午要做的事宜,然後又看了看天色,滿心喜悅,似乎今年老天爺給了不少面子,能搶在穀雨之前做完播種插秧的活計。
不過一小會之後,覺察到了一旁的徐江南和秦晨,警惕意思濃厚,背後議論紛紛,他們這些人淳樸歸淳樸,但對外來人也有不少防備,而且正因為這種眼瞧著就能覺察到的防備,才更加襯托出淳樸和無心機。
秦晨倒是輕車熟路迎上去,說道了幾句,結伴的鄉野農夫立馬換了副熱情臉色,指了指村中方向,秦晨這才拱手而去,這一不做作的拱手倒是讓徐江南有些刮目,也讓那幾位農夫有些局促,不知道如何應對,想了想,皆是散去回家。
入了村,秦晨帶著徑直往北,一路走到一方柴屋之下,周邊用枯木竹子圈了個小院出來,左側養了些許家禽,用籬笆圍著,旁邊種了一些蔬果,右側則是一方石桌,下面幾塊並未打磨過的石頭,坐著一位發白老者,髮絲青黑交加,低著頭正用筆圈點著什麼。
秦晨恭恭敬敬站在門外,伸手敲了敲柴門。
老者聞聲轉頭,一臉溫和望著院外,似乎有些看不清人,眯了眯眼,覺察到是自家女婿之後,一臉溫和,不過繼而又是看到背後的徐江南,笑意便淡了下來,過了一會,這才嘆息說道:「都進來吧,站在門外像什麼話。」
徐江南站在院外之時,便就有了幾分猜測心思,等見到秦晨的作態之後,便也就知曉了老人身份,進了門,無論有著什麼樣的偏見,但對於任何人都會經歷到的年老位置,作為晚輩的他也是恭恭敬敬作了個揖。
李懷擺了擺手,指了指旁邊石頭說道:「坐吧,飯還沒好,老婆子正在弄。」說完轉而看向秦晨,笑道:「晨兒,去吧,幫老婆子添點柴,她一個人又要燒火,又要燒菜的,忙不過來,老夫腰又不好,這兩年下來,一彎腰晚上就睡不著,到時候還得折騰到她睡不著。」
秦晨笑了笑,嗯了一聲領命而去。
徐江南聽二人拉著家常,似乎秦晨對於這些東西很是熟絡,看樣子沒少做過,坐下之後,李懷將紙筆合攏放在一旁,然後給徐江南添了杯茶水,眉目不抬,聲音枯老說道:「莫怪老夫愚笨,見公子面相有幾分像是故人之後,恕老夫唐突,公子可是姓徐?」
徐江南點了點頭。
李懷哦了一聲,也是點了點頭,想了一會之後,然後說道:「都是些粗劣茶葉,公子若是不嫌棄,先潤潤喉,什麼事等降燥消火之後再說。」
徐江南嗯了一聲,低頭喝茶,這會一隻黃鳥停在房梁之上,輕輕小跳,啾啾個不停,讓人心喜。
而這個傳聞已經在刺史位置上時日不長的老人也是輕輕啜了口茶水,等到苦澀過後,這才開口說道:「徐將軍是冤死的,但是死的不冤。」
徐江南皺眉,靜待下文。
李懷深深的看了眼徐江南,瞧見他並未因為自己後半句的不妥而生氣,這個世道,善於聽人說,即便是妄語,能沉住氣,便是好的,老人讚賞說道:「孺子可教。」
說完之後,李懷像是在翻很舊的回憶,眼神渾濁,就同尋常上了年紀的農夫毫無差別,想到極處之後,抹了把就像乾涸河床一般的老臉,聲音也如風聲從河床穿梭而過的樣子,很有年代感的說道:「當年你爹找上老夫的時候,老夫著實有些受寵若驚,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老夫在當年深以為然,不過可惜,別人是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像老夫這樣的窮苦人,別說帝王家,就連士族都瞧不上,再加上那會的儒道法墨諸子看不上諸子,老夫當年先入的縱橫,後來轉的儒生,人家冷暖就不說,白眼吃盡,當時老夫就納悶了,你說都是讀書人,怎麼就涇渭分明的那般清楚?
後來覺得對不住老婆子,懦弱了一回,投了江,被當今聖上給救了。沒什麼好藏的,能騙過別人,難不成還能騙自己?再往後經歷過一些事,覺得士族之中出將相是有道理的,寒門士子有才的也多,但為官為吏的時候,眼界不高,辦事結果可能一樣,但的確不如士族的圓滑漂亮,這一點否認不了。」
李懷頓了一下,望著徐江南笑道:「而之後,一直到老夫做到了刺史位置,也沒再見過徐將軍一面,可老夫知道,這個刺史位置,也是你爹給的。」
李懷瞧著徐江南細聽的神色,眨眼說道:「可無論你信與不信,老夫還是要說,你爹給老夫的是個機會,而不是這一頂官帽,若你覺得當年你爹在朝中有私心,想著用刺史位置拉攏老夫,那便真是大錯特錯了,第一,若老夫是這麼個人,定然入不了你爹的眼,第二,你爹若是這樣的人,別說西蜀,就連當時想要帶兵南下都是個問題。」
徐江南似懂非懂。
「你現在不懂是應該的,等哪天你到了你爹的位置上,你就懂了。」李懷端起茶水一邊喝著,一邊說道:「而在當時,聖上其實並不看好,涼州太亂,賊寇太多,更有甚者,有人白天是鄉野長者,到了晚上,便是殺人竊賊,聖上怕老夫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整治不了,到時候還得找人收拾個更爛的攤子就不好了。
還不如在朝廷之中找個德高望重之輩出來,一勞永逸。後來聖上找到了老夫,跟老夫坦誠布公說了此事,你爹推老夫上這個位置,聖上也怕是交情問題,畢竟此事若是出了個差池,老夫這輩子估摸著也就是外放的五品官,老夫後來想了想,還是應承了下來。」李懷抬頭看了眼徐江南,咧開嘴露出黃牙,笑了笑然後說道:「第一次能位居高位的時候,老夫就因為少了點膽色,錯過了機會,這一次無論如何也是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徐江南只是靜聽,雖說李懷像個長輩一樣無重點的絮叨,他也沒有任何嫌棄煩惱之色。
李懷緬懷神色很甚,似乎又回到的當年意氣風發,端著茶久久不飲,然後傲氣說道:「可即便如此,聖上離開長安之時,也只是老夫當了個代刺史,其實也有保護老夫的意思,聖上想給寒門一條富貴路,你爹太過異類,哪能年年出個異軍突起的徐將軍,也沒那麼多戰功分封不是,不適合寒門效仿,可老夫不一樣,是從朝廷班子底層爬出來的,這番若是功成,便能堵住滿朝文武不納寒門的悠悠之口,這也是能在數年之內開恩科的原因。
這一點老夫沒讓你爹失望,真要說起來,這個刺史位置在當年還就只能是老夫來坐,就算是曹老頭子都坐不穩,曹老頭子是個實打實的儒生,要說教化手段,在當時的西夏,他要論第二,沒人敢論第一,可要說到長安當時紛亂局面,他治不了,說句不好聽的,嘿,他曹某人還真就沒老夫有手段。唯有昔日趙京兆,才知曉長安底細,有計可施,不過可惜,趙場這老京兆敢打敢殺,長安倒是清明了一段時間,不過殺心太重,最後惹火燒身,早早歸西,至於朝廷其餘那些人,估摸著你爹可以,但太過大材小用,聖上也不會將你爹放過來,除此之外,要說合適,老夫瞪大眼睛,在青天白日里打著燈籠去找,怕也找不到第二個。
長安是出了名的豪強富紳多,權貴子弟多,還有流氓盜匪多,這三類人盤根交錯,大隱於朝,中隱於世,曹老頭子那份治世之道,嘿嘿,擦擦屁股還成。」
徐江南聽到老人說到興頭上竟然大放厥詞,也是刷新了他對這老人的印象,輕輕笑了笑,不過用喝茶掩飾了過去。
李懷睨了一眼面前的年輕人,摩挲了下手心,笑問說道:「老夫考考你,若你處在這位置上,應當如何?」
徐江南輕輕一笑說道:「老爺子先前不是說了個趙京兆,殺他個滿眼桃花紅。」
李懷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卻沒有否認,眼裡欣賞之色更加。「那三類人若是讓曹老爺子過去談教化,那不是對牛彈琴?本就是個吃軟怕硬的角兒,你把他打趴在地,說不定他拍了拍屁股起來,非但不恨你,還得抱著你腿喊你爺爺。
朝堂中人為了自保,很多都扎黨扎群,換誰過來就算有手段,來幾個所謂的『同道中人』說說情,那刀子照樣下不去,你爹就是瞧見老夫無根無萍,再者擱現在來說,朝廷之中還有涼官越官的說法,在二十年前,老夫一個寒門子弟,跟他們不對路數,也就沒有情面可講,所以這個刺史位置也就老夫能坐穩。不過呢,瞧著樣子,跟曹老頭罵了那麼多年,似乎也該交權了,戀棧不歸可是大忌。」話雖然這麼說,李懷眼裡的落寞之色徐江南看的一清二白。
李懷嘆了口氣,似乎有些事終不能倖免,繼續說道:「說你爹冤死,這事是真的,而且不止老夫知道,滿朝文武也都知道,你爹反不了,你爹是個比聰明人還要聰明的人,若他要反,在蜀地就可以找個借口不歸朝,天下之地,為西蜀最為易守難攻,就連關中城牆百丈也不及,為何還要回京復命?滿朝文武裝傻充愣而已。
可說你爹死的不冤,這話也對,朝廷中人想他死,江湖世家想他死,就連北齊,也想他死,但要說沒有活路,這話放在現在,我都不信,不過十條偷生活路之中,你爹選了條取死之道,說老夫明哲保身也好,膽小怕事也罷,在老夫眼裡,徐將軍就是死得其所。」
徐江南眼眸微低,像是有些慍色。
老人呵呵一笑,不問不顧又是說道:「打天下哪有不死人的,你爹只不過死在了一個錯誤的地點上。選了條讓老夫最敬佩的路。」老人吸了一口氣,吐出來之後才暢快說道:「你爹在西夏朝廷位高權重,你覺得會沒人想去抱這棵大樹?又或者說是你爹為了避嫌黨派權臣的名頭,怕聖上起疑心,皆拒之門外。」
老人輕哼一聲,搖頭說道:「你爹其實打心眼了瞧不起這些人,縱橫之術講究謀兵謀國謀天下,朝廷那些將仁義道德掛在嘴邊的背後卻是謀權謀利謀名聲,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爹願與老夫說上幾句,喝過一次酒,老夫覺得榮幸之至,可同樣也覺得悲哀之至。
放眼滿朝,求權之人太多,讀書人讀的是治世之道,明理之道,卻不是求權之道,為官之道。」老人悲哀閉眼,感概說道:「說到底,就是風骨歪了啊。一個只會上奏朝廷說地方祥瑞的張鸞,一個只會在錦繡文章中夸夸其談的霍廣漢,還有就是陰謀陽謀只會用在爭權之上的嚴騏驥……數不勝數。」
老人眉眼低垂,自嘲說道:「老夫說了這麼多人,可其實自己也是貪生之輩,換做當年,估摸著也是苟且藏名,了卻餘生。」
徐江南默不作聲。
李懷望了眼天,天邊很藍,他卻是惆悵滿懷的說道:「可其實在他們眼裡,你爹才是『風骨』不正,還有如今敢為徐家言的禮部尚書周東年,可惜了,滿門抄斬,不過這老頭子似乎早有先見之明,打發自己的兒子去雲遊天下,倒沒斷這份周家香火,比起他,老夫實在是汗顏。按理來說,這事得我來做,又或者說至少得為你們徐家出出聲才對。」說完之後,李懷徑直看著徐江南。
徐江南搖了搖頭,知道他在等什麼,善解人意說道:「不怪,我爹的事沒必要將老爺子的身家也搭上去,」
李老爺子不出聲,只是深深望著徐江南,小半會之後,將手上已經涼了的茶水放下,呼了口濁氣出來說道:「你爹就是這份心性,而廟堂那些人就是吃定了你爹不避不閃,先不說二十年前錯綜複雜的局勢,你爹瞧不起朝廷那些脊樑彎了大半的人,而這些人便是借著天下評作勢,想把你爹給拉下水,若他避了,那之前作態也就成了笑話。這是誰都能看出來的陽謀。就算聖上……」李懷說到這裡之後,想了想,沒有繼續,將話給咽了回去又是說道:「你爹赴死之後,你娘也跟著離世,老夫想著徐家一脈似乎就此而終,至於背上什麼名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再加上若是你爹背上國賊名聲於西夏朝廷有益,老夫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到前段時日,聽到說徐家還有人存活於世,這才覺察到似乎是老夫錯了。倒不是老夫捨不得身家,若是只死老夫一人,能將你爹落實二十年的名聲扳正過來,老夫也願意,可老夫之下還有兩代人,老夫一倒不打緊,這些年為了將一些脊樑正的讀書人送到青雲路上,沒少得罪人,就這麼撒手離開,置自家後人不問不顧,不願也不甘啊。」
徐江南緊緊抿唇,站在橫樑上蹦跳的黃鳥突然膽大包天的跳到石桌上,低頭啄吟。
正是這時,李懷站起身來,閉上眼,微微彎腰,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只不過腰沒來得及彎下,徐江南便用劍匣撐著老人,徐江南緊接著說道:「老爺子,小子過來並不是尋仇,又或者討債,再者老爺子也沒欠徐家什麼,若是受了這一份大禮,到時候去燕城之時,我爹說不定得從墓里跳出來將小子的腿給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