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八方雲動(下)
這一日下朝之後,明面上並沒有太多壯闊事迹。
唯一能說道的便是納蘭天下諫言北騎將軍于越長子於信,說這個小子頗有其父的風範,前些日子帶著兩三名天不怕地不怕的北騎,追著十多名遼金的散兵游勇跑了十來里地,在戈壁提了頭顱歸營。
隨後納蘭天下輕描淡寫為此子請命,封北騎都騎統領,大有子承父業的道理紋路。
陳錚大手一揮,顧望滿朝文武,半朝喜樂,半朝萎聲,市井百態,聲音朗澈。「眾愛卿可有異議。」
嚴騏驥一派早在昨日便被那道突如其來的消息攪得自顧不暇,如今納蘭天下隨口一提,陳錚一問,嚴騏驥心神一怔,死死盯著面前青衫的納蘭天下,他本就是在官場體統打滾了數十年的老狐狸,官場上的蛛絲馬跡哪裡能逃得過他的火眼金睛。
原本像這種小事,北騎遠在邊隅,都騎統領這種小職小位的,于越只手就能提拔上來,遠不用上告朝廷,納蘭天下此舉分明是示好拉攏那群莽夫,隔岸觀火之後再來趕盡殺絕啊。
而他也沒有帶頭辯駁,一個是於事無補,就算將此事暫壓下去,于越近水樓台給自家兒子個親兵位置,打磨一下,照樣青雲直上,二是全然沒必要在此時同那些個莽夫交惡,本就有個棘手的點在西蜀道,再招惹那群只會殺人的二愣子,得不償失。便做了個順水人情,說了句陛下聖明。只是像這種相馬的事,人們記住的都是那第一個開口的,誰又能記住隨口附和的人呢。
下了朝,嚴騏驥給心腹使了個眼神,出了宮門,各自都有府上的馬車等候,三四輛並駕齊驅,往嚴府上趕去。
太僕寺卿陸慕域今日沒有早朝,也沒人在意,本就一個旮旯位置,又是個老而不死的慘淡閑差,但是誰都知道他是納蘭天下的人,當年納蘭天下還是撰旨小黃門的時候,職位還不如他。陸慕域眼光毒辣,送了家裡幾位刀筆吏上門,交好納蘭天下。
五年後,納蘭天下入朝,他也跟著平步青雲,一朝做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風光無比。只是後來,嚴黨反擊,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找了個理由將他明升暗降,給了個太僕寺卿的三品閑差,恰如人走茶涼。納蘭天下不聞不問,無動於衷,就此也是許多桃李轉投門楣。
陸家門下許多客卿之流也是一邊大罵納蘭天下的無情無義,一邊勸說讓他跟了嚴黨算了。陸慕域倒沒計較眼前得失,要說起來,幾年前連上金殿的資格都沒有,到如今,也手握了次權柄天官,現在更是朝中正三品,也算小半個功成名就了吧。
陸慕域也是樂得所在,成天提著鳥籠四處轉悠。原本七國並立的時候還好,可能太僕寺卿還能有點話語權,各國之間周旋,現如今就一個北齊,還是虎視眈眈的北齊,他這個太僕寺卿都快淡出個鳥兒來了。
他也想過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材料,再往上,真要弄出點門堂出來,他自認沒這個本事,但要說官場上的套路體統,他看的分明,只要沒出京城,這究竟是好是壞除了坐在龍椅上的陳錚,誰又能看的透徹。
又加上孫子陸辰聰穎,他也捨得給他鋪路,本身自己已經是日薄西山的身子,西夏青黃交接之際,他不怕陸家沒有更上層樓的機會。將自家孫子安排去涼州鍍金,為了安全,特意吩咐最信任的心腹岳晉南前去,畢竟是陸家百姓興亡大計,等西夏廟堂塵埃落定,再提上一把,只要站穩跟腳之後,他便告老,盡心為孫子謀一謀六卿之位。
誰知這才一年半載,還沒等到西夏廟堂的東風,孫兒和岳晉南反而折在了雁北,給了原本春風得意的陸慕域當頭一擊,如喪考妣,最為可恨的是兇手下落不明,只知是個背劍的年輕人,曾經出沒在雁北桃花觀。
他曾經派人去明察暗訪過,只是桃花觀這種道教聖地,呂祖相傳所在的地方,不敢打擾放肆,只敢偽裝成香客上去打探,消息全無,只是知道上面有個解簽道士,一個隱居的文士和姿色非凡的女子,有用的消息就是山上往前的時日確實有個拎著桃木劍的年輕人,聽說姓徐。
昨日作為納蘭天下手下印記極重的元老人物,這些消息自然也是收到,同樣姓徐,同樣是拿著桃木劍,還是操著涼州口音。陸慕域在書房一聲不發獃了一夜。
第二日,天才放亮,陸慕域點了塊犀角抱著檀爐,頭系墨帶,斑白髮絲從墨帶上垂落下來。一身送喪打扮,乘坐馬車往方家山莊趕去。
……
《晉書》相傳,犀角不能燃,有異香,香匿於衣帶,須臾,百怪竟現。
……
嚴府書房內,門窗緊閉,屋內角落處有些陰暗。
四壁都是掛著極有年辰的書畫字卷,四個角更是擺著香爐,裡面各自有塊扳指大小的青檀,青煙屢屢,鎮人心神。
四位朝中權貴坐在桌邊,手上各有一小筆,各自桌前都有小半刀黃紙,正中央一個暖手火爐,木炭燒的正烈,滋滋作響。
只見嚴騏驥率先動筆,在紙上工整寫下「納蘭小兒如今鐵了心要坐岸觀虎鬥,再將我等一網打盡,諸君以為如何?」
寫完之後,嚴騏驥將黃紙旋轉,讓周邊三人看個真切點頭之後,這才將剛寫好的黃紙投入火爐,隨著一陣煙,火光瞬生,只留有魚白色的餘燼。
不得不說,為了防止隔牆有耳,嚴騏驥這般態度心思,也算是別具一格了。
其餘三人見了之後沉吟稍許,亦是各自落筆,直到晌午,三人漸次離開。
嚴騏驥沒有起身相送,等人離開之後,這才起身,看了眼桌面上四張筆力蒼勁的「殺」字,冷笑一聲,殺氣騰騰。「當年讓你爹死了都翻不了身,徐家後生,你能翻得了?」
……
江南道金陵城外紫臨山莊,一馬車準確停在大門兩座石獅子之間,府苑門口上藍底金字,鐵畫銀鉤。
陸慕域看著裝裱精緻的牌匾,神色肅穆下了車,拖著香爐,第一腳踩了虛浮,差點摔倒在地。
車夫見狀立馬扶住陸慕域的手臂,擔心喚了句:「老爺。」
陸慕域並沒有領情,閉上眼,語氣森然說道:「去敲門,就說太僕寺卿陸慕域前來拜訪。」
車夫聽到自家老爺的生硬口氣,連忙往大門走去,握住銅環,扣了扣門。
一青帽小廝緩緩打開大門,瞧見外面的主僕二人,尤其是見那位穿著喪服帶著墨帶的老人,臉上厭惡神色一閃而過,只是好在平素接見的朝中大員也是一副往常百姓的打扮,也沒有妄自趕人。
冷著臉同車夫交頭接耳幾句,面色平靜說了句稍等,並沒有因為門外自報名號而私自迎進門。
過了稍許,青帽小廝小跑轉回,笑容可掬,說了句:「貴客裡面請,老爺在前堂等候。」
陸慕域將香爐放回馬車,又將垂落枯槁的雙手攏至胸前,期間一言不發,徑直在青帽小廝的帶領下往前堂行去。
一路穿廊越棟,山莊內似有陣法一般,入內如置身於春暖之地,水池無數,假山假石陳列其間,中間有蛇蟒饒柱,騰雲氤氳其中,皆是翡翠雕刻,有二人之高,水柱從蛇信處流出,生動無比。
只是這些奇景陸慕域像似沒看到一般,目不斜視跟著小廝走上一彰顯氣派的清幽湖面,橋是桐木所制,又走了大半會,見不到來路的時候。這才在湖中央的小亭內見到方家的家主,大約五十左右,不顯老,一身尋常便服,豐朗神清。
青帽小廝走到這裡,便不再前行,給了個請的手勢,便折了回去。
陸慕域隻身進亭。
方家家主方軒本在亭內欣賞這山光湖色,等到陸慕域進亭之後,這才轉身,各自沏了杯茶水,像是聞到了陸慕域身上的異香,怔了一會,笑道:「陸大人今日怎麼有興緻來我方某的紫臨山莊。」
陸慕域面色不變,開門見山,聲音蒼老像似棺材里爬出來的一般,有些滲人。「方莊主,老夫也不拐彎抹角了,想請你幫老夫殺個人。」
方軒聽了陸慕域的話語之後,並沒有立即表態,而是坐了下去,啜了口青茗,回味了一下這才開口說道:「陸大人說笑了,方某雖然是江湖人,但也知道殺人是犯了王法的。大人此問,可是欠妥當啊。」隨後又指了指座位,心平氣和的說:「陸大人先坐下說吧。」
陸慕域也是知道這老狐狸的意思,沒有拒絕,那便是同意,他也不急了,坐在木樁上,只是依舊沒有動桌上的茶水,緩緩說道:「方莊主,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這些年莊主做的那些買賣,老夫也是有所耳聞。況且,那個人跟紫臨山莊也是有些淵源。」
「陸大人說說看。」方軒還是不為所動,一手晃著茶杯,手上綠扳指印在茶水裡面,便如一條細綠長蛇。
「徐暄。」陸慕域不急不緩的吐出兩個字。
方軒收回笑意,茶杯亦是停止轉動,聲音有些冷。「陸大人請繼續。」
徐暄這個名字,他能記幾輩子便要記幾輩子,當年徐暄踏馬江湖,第一個就是用紫臨山莊開的刀,殺雞儆猴。百年底蘊的方家中門,第一次被個人用巨木開光,顏面盡失,江湖上儘是笑話。
「那個人姓徐,背春秋劍匣,大約弱冠年紀,這些信息夠不夠?」陸慕域伸出一隻手,在木質的桌子上摩挲,手掌粗糙,摩挲起來竟然有沙沙的聲音。
方軒一口飲盡杯中茶水,將茶杯擱下后,轉了轉手指上的扳指,沉吟不決。
陸慕域站起身,也不再探口風,徑直說道:「事成之後,拿著他的頭來找老夫,老夫將你引薦給納蘭天下。」
方軒轉動翠綠扳指的手停頓下來,嘴角一勾,朗聲笑道:「成交。」
……
納蘭天下手上一封暗信,面色平淡的看完,取下桌旁燈籠上的燈罩,將信件點燃。
金陵城門,秋風掃落葉,夜知冬背著青布包袱入皇城,手上長短雙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