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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八方雲動(中)

  秋日如期而至,更夫打完五更之後歸家睡覺,喧囂的金陵也是逐漸安寧起來。


  寅時時分天未亮,繁星掛空,數位徹夜未睡的朝廷大員聞聲也是加衣帶冠,喚過奴僕提著燈籠往皇城走去,一如秋日的落寞。


  一夜之間,有個消息宛如秋風一般蕭瑟的送入了西夏清流文臣手裡。


  西蜀道有個僅弱冠之年的年青人,背著春秋劍匣,最重要的事,那個年輕人還姓徐。當然後一句是某個人添加上去的,若是平常,這個姓氏無傷大雅,但是現在提起來,就像有意無意的指引他們想起某個人,想起某些事。


  有些事他們原以為忘記了,如今被人血淋淋的提起,這才發現,他們只是不願意去面對。


  不知有幾家失眠,往常拖沓上朝的名流,如今早早等在了宮牆外面,就連值守的金吾衛士都覺得奇怪,往往可見不到這些肱骨大臣齊全等宮門開啟的盛況,其中一位更是找了個機會上報統領,看是不是破例開啟宮門,畢竟下面那些人當中,任何一位,都是他惹不起的權貴。


  跑到統領房門,敲了敲門,才說明情況,怒氣橫生的統領便將盔甲摔在門上,伴隨著怒罵。「別他娘的成天拿這種鳥事來煩老子,不到卯時不開宮門這是皇上定下來的規矩。」


  執掌宮門的衛士,膽戰心驚,悄聲退下。


  朝中大臣一個個像是在排演一般,按著金鑾殿上的順序站好,一個個抱著白玉笏牌,為首的納蘭天下,依舊是青衫草履,十數年如一日,站在百官之首,坦然閉目養神。


  身後一人穿紫袍,系玉帶,耳垂稍厚,是個福蔭子孫的面相,叫嚴騏驥,吏部一把手的存在,掌握天下文官的升遷命脈。


  西夏入朝,那群原本只會打殺攻城掠地的西夏將軍趾高氣昂,哪裡看得起這群只會哀怨悲憤的亡國士子,再加上南方說話腔調軟綿,吐詞溫雅,在那些個喜歡提著頭顱喝酒的驍將眼裡就是矯揉造作,像個娘們,更是不屑。雖說在一開始的時候,陳錚也是暗地示意這些立過汗馬功勞的武將去同越地文臣打好交道,但一番酒宴下來,見著那些個娘炮一樣的男人,喝杯酒,就要幾次舉杯才能飲盡,更是興緻大減。


  就連謝安城這樣儒將出身涼州人士,瞧見這中光景,也是皺了皺眉頭,不過也有看上眼的,那就是動不動往他們軍帳中來打秋風的徐暄。不過可惜,徐暄死後,群龍無首,這些個游龍散將也是及時抱成一團。兵部尚書落入越地人士之手后,掌權又使喚不了這些個兵大頭,王尚書也不敢上諫,生怕那位坐著龍椅城府極深的那位嫌他沒手段,給撤了出去,好歹也是個六部尚書啊,一個可以讓天下人爭得頭破血流的位置。


  嚴騏驥本就是根紅苗正的越地官員,又手掌大權,這些亡國的越地士子對他自然心生好感,雖然也有些其餘的越地黨派,比如禮部周黨,刑部楊派,但總歸是越地人士居多互成奧援之勢,唇亡齒寒的味道濃厚。


  楚地也多才,而且都是大才,先是一騎絕塵的徐暄,耀眼了天下,只是徐暄身上還背有帶著良家私奔的垢名,更重要的事,是徐暄帶兵下了西楚的王城,西楚宮門緊閉三日,血流成河,出逃者寥寥可數。在他們眼裡,這棵大樹雖然遮天蔽日,但不是良木。當然也有些想來撈這份血里富貴的,只是當徐暄站在自家府邸門口,將一位朝中大員的請柬當場撕碎之後,便無人上門。


  當初朝中群勢洶洶,嚴騏驥雖然沒有太多言論於此,但是誰都知道,那些個搖旗吶喊的那個沒有得到他的授意?再到最後陳錚問他,他也只是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上淺淡說了句,回聖上,微臣以為,理應順應民心。就此拍案定論。


  那會朝中可還沒有納蘭天下的位置,他還只是個撰辭的黃門。


  徐暄身死之後,納蘭天下名聲鵲起,一人當千,也算徐暄之後當朝第一人,西楚人士,很對那些亡國士子的口吻,投桃報李,趨之若鶩。朝中三派算是就此鼎立下來,涇渭分明。


  嚴騏驥氣色沒有往日紅潤,顯然昨晚沒少被那些門下打擾,雖說昨日的消息有些駭人,但氣度還在,他也知道,他如果不擺出這副不慌不亂的姿態,這門下桃李恐怕是作鳥獸散,各自悲鳴了。


  嚴騏驥望了眼宮門緊閉的皇權所在。掂量了一下,他雖然知道面前這位大學士同他們不是一路人,平素也沒怎麼親近熱絡,各自為政,一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的涇渭姿態。但是如今茲事重大,總覺得如果能從這位當朝第一人口裡探出點口風,怎麼說都是有益無害。


  於是乎,嚴騏驥近身湊到納蘭天下身邊,輕聲喚道:「納蘭學士。」


  納蘭天下轉過頭,拱手一笑,溫言說道:「嚴尚書。」淺淡的招呼,並沒有打趣這位紫袍尚書的萎靡神色。


  嚴騏驥也沒有說客套之語,直入主題問道:「納蘭學士,嚴某聽聞,西蜀道最近出了點禍亂,聖上可有些許話語明示我等?」


  納蘭天下笑了笑說道:「我也是昨夜才聽聞此事,還未來得及面見聖上,至於聖上之意,更是不曉。」


  嚴騏驥怎麼會不知昨日退朝之後納蘭天下又入了皇庭,還是特旨開的宮門才出來,所議之事他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定然與西蜀道有關,只是見著他不願說起,還道是想坐收漁翁,畢竟當年之事於納蘭天下來說並沒有太大幹系。


  嚴尚書深深看了眼納蘭天下,拱手一笑,退回原地,不再多言,也是往身後一瞥,制止了掛著嚴字旗幟門下的議論紛紛。


  在這嚴尚書旁邊,還站著位官場不老翁的禮部周尚書,周東年,雖是尚書之職,卻沒有揭竿拉旗,自立門戶的舉動。官場同僚也只是笑笑,權當是這位官場不老翁穩如泰山的明哲手段。而這位周尚書也只是兢兢業業的辦事,從未有過找茬為難的舉動,反而時不時告個假,帶著老伴天南地北的觀光,頗有情調。又因為禮部這個清水衙門說大不大,說少好歹也是自成一派,要說朝堂的作用,還真的少的可憐,所以這位周尚書表不表態並沒有多大的助力,無論於哪一派也就是個錦上添花的作用。


  嚴騏驥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沒有朝禮部施壓,任由這個廟堂不老松站在前列,免得到時候樹大招風。受人詬病。他也聽說這周尚書老而得子,年幼時分更是有幾分機警的傳聞,後來更是抓住了聖人的空子,在一次清談上給數位朝堂大員下了套,再後來莫名其妙不見身影,某次寒暄的時候,問過這個老狐狸,周東年也是樂呵呵回應說,犬子頑劣,讓他去民間見識見識,隨後閉嘴不再多言。


  遠處鐘聲響起,卯時已到,金吾衛將宮門緩緩開啟,納蘭天下率先起步,越過恢弘的朝安門,再由側門步入金殿。


  中門的白玉階一般是不開的,不過納蘭天下也是有幸走過一次,便是當年的科考皇論,他一人連中五元,去往殿試的時候便是走的中門,就像寒門往天際的道路一般,一共九百九十九層白玉階,再後來的士子也是有此經歷,只是再也沒有出過第二個納蘭天下。


  由側門入金殿也是要行上好些時候,才能見到粗壯紅木支撐下的的金殿,綠檐碧窗,琉璃金瓦,等走到金殿門前的時候,第一縷金色照耀之下,更是氣派雄壯,威嚴華美。


  也不知有多少士子,所有意氣風發就是為了一睹這一剎那的風采。


  而金殿門口有一石碑,有百丈之高,相傳是昆崙山上的聖石,一場雪崩災害才從天山崑崙上滑落下來,流落人間,而陳錚入金陵之後,花了數年之久,人力物力用盡,這才運至金陵,立在金殿之上,說是用來雕刻以後的文臣將相,現在上面無一名號,但是眾人都知,原本第一個是給徐暄的,現在看來,不出意外,這第一人便是走在前面的納蘭天下。


  尋常百姓不敢靠近皇門,但夢裡肯定都曾夢見過,而且也都言辭篤定說那扇門定然比極盡繁華奢易之道的紫金樓還要高,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這皇門後面肯定更加寬綽無垠。其實說道皇門,背後的確是富貴無雙,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這些個市井小民又怎麼能懂,一個個都是如履薄冰提著腦袋再給後輩謀福利啊。


  其實這扇皇門並不大,四人左右寬,或者說對比起某些富商官宦家裡的中門,還有些寒酸味道。


  又是一聲洪亮鐘聲,聲如震雷一般連綿不絕。


  納蘭天下停頓一下,像是想起當初自己初入金殿,春風之下馬蹄急,一心想著為民請願的雄心抱負,與天下才子在廟堂較量縱橫一番,所以直到今日,他還是一生百姓裝扮。


  只是殿試過後一盆冷水從頭淋下,同進士出生末三名,一個黃門閑職。


  陳錚在他肩上拍了五下,君臣心意相通。


  他在自己首次落座的桌子上,用了畢生所學,一筆隸書,一筆楷書,一筆行書,一筆草書,一筆大篆,一筆小篆,最後一點豪放潑墨,寫下了不倫不類的「天下」二字。


  那時候,他背後有個白須老者,捋著鬍鬚笑道:「好字,好字啊!」


  納蘭天下提腳,敢為天下先,率先步入這西夏中樞地。


  這一青衫草履背後便是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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