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我叫衛澈
清月鎮第一聲雞鳴響起的時候,還是月明星稀。
瀟洒公子躡手躡腳從客棧房門走出,手上一把劍,劍穗有點長,劍穗另一邊還系了塊圓潤玉石,像這種劍,一般都是文士帶的,只能用來裝樣子,劍穗太長,就如同攜家帶口同人對招一個道理,並無多大實用之處。在有些人數眾多的大城裡面,像這種佩劍基本是不開鋒的,至於這把開沒開過鋒,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只見她彎著身子,將重心下移,小心翼翼的輕聲下樓,生怕弄出點動靜出來,活脫脫的像個採花賊。
為了擺脫那個如影隨形的黃袍僧人,她昨夜想了個法子,給了店家好大塊銀錠,只是要店家晚上給後門留道縫。她提著劍,劍鞘又提著包袱悄無聲息的從後門溜了出去,從馬廄里牽馬離開,一步三回頭,生怕那黃袍和尚追了上來。過了些許時辰,雞鳴聲漸次密集起來。她以為一切都天衣無縫,天地又歸寂靜,暗自開心。
仲夏時辰天亮的極快,好似幾個眨眼間,便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轉換到目可視人光亮程度。
牽馬行了一條街的她正想著縱馬狂奔徹底甩掉余舍的時候,發現前面牌坊處有兩道身影,一道身影斜靠著牌坊柱子,嘴上叼著根馬尾草,手上綁著韁繩,目不轉睛望著原本弔掛劉縣令的位置,身旁還有一匹劣馬。
另外一人站在路中央,身著顯眼黃袍牽了頭毛驢,見到她,原本著急的臉上綻開笑容,朝著她作揖笑道:「恩公。」
她頓時沉下臉來,原本的好心情一掃而光,也不接話,只顧牽馬前行,對這兩人視而不見般從中間走過,等穿梭過去,恰要翻身上馬,利用良馬的優勢甩掉二人,又聽得余舍輕聲唯諾道:「恩公,昨夜,這位公子說你會今早跑路,所以讓我在馬草里摻雜了點東西。」
她眉眼一跳,聲音平靜卻殺氣騰騰。「什麼?」
徐江南見狀不妙,倒沒有因為余舍不經意的出賣而生氣,反而暗自感嘆余舍的實誠,也不提醒他,一個人牽著劣馬悄悄然後退三四丈的問題。
余舍也沒發覺徐江南的異狀,更沒有聽出他恩公聲音裡面的殺氣,反而樂呵呵說道:「巴豆。」
瀟洒公子一腳還踏在馬鐙上,聽聞此言,又收回腳,後退兩步,發現自己的良騎四腿略微打顫,還未跑動,便鼻息咻咻。她冷哼一聲,瞧了一眼不知何時推到十多米開外的罪魁禍首,怒罵道:「無恥!」
徐江南也不辯駁,聳聳肩,破罐子破摔。倒不是他有心為難,難免有點好奇心作祟的意思,一個出手闊綽的小姐人物,卻女扮男裝獨闖江湖?初生牛犢還比不得他當初跟著先生說書那會會遮掩。女扮男裝倒算了,又沒有喉結,身上香噴噴的就像是脫光了站在大街上,然後舉個牌子,上面寫著,我是男的,明眼人自然一眼看破,但也沒哪個傻子願意點破,穿金戴玉非富即貴,誰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暗地裡有沒有保護的高手高高手。
徐江南有些奇怪她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像她這種大咧的頭腦,若是在涼州,不早得被人五馬分屍,吃得渣滓都不剩了。就算在西蜀道,也難活著走出一座山的路程出來吧。但到了清月鎮的外來鄉客,江湖人士,大多數都是奔著天台山斬魔台去的。估計面前這位姑娘也是,正巧又碰見一個行事木訥的余舍,說到底還是徐江南的玩心,畢竟年紀不大,又加上兩次受到這姑娘的鄙夷對待,有些好笑,也有針尖麥芒的意思。
徐江南其實猜對了一些,他不知道這位女扮男裝的姑娘來清月鎮之前是不走路的,在聽聞自家哥哥在燕子磯出現之後,她便趁夜跑了出來,但沒騎著馬翻山越嶺,走的水路,乘著十幾人高的大船,從景州一路上由夏陵江乘船過來,趕了一陣子路這才到了清月鎮。當然,在她心裡,能截到她哥哥自然是最好的,截不到全當遊山玩水一番再回去。而出了門之後,所有的計劃都泡了湯,前番的想法全部被拋至腦後,光想著怎麼玩。剛到清月鎮的時候,在聽說清月山上還有伙賊人,心血來潮下還想著上去降妖除魔,得虧第二日聽到說山上不知被哪名俠士清了場子,只有滿地餘燼。她還憤憤不平,覺得可惜,這個名揚的機會得給她拿了才好。
順著官道溜了個彎,儼然大亮,一路上滿是挑擔趕集的鄉民,夏蟬開始鳴叫。女扮男裝的公子哥也是無可奈何,馬匹遭人下了葯,關鍵是她還沒有辦法,想找那窮酸書生算賬,誰知道那窮酸書生一見她過來,騎著劣馬二話不說轉身馬蹄噠噠就跑。比起余舍,一副市井無賴做派,再看余舍的時候,反而沒那麼討厭了。
牽著匹走了幾步山路便雙腿打顫死活不願意動的驛馬,原本的行程自然也耽擱下來。以前作為一個足不出城的千金,哪有那麼厲害的腳力勁,趁著馬匹也不願意動的時候,她也坐了下來,自顧自地捏著酸痛腳腕。
在抬頭的時候發覺,那窮酸書生騎著劣馬一臉悠哉笑意。黃袍中年人騎著毛驢,手上一把竹釣竿,釣線另外一端系著胡蘿蔔,毛驢兩眼就瞪著胡蘿蔔,時不時伸出舌頭想捲住這份美食,卻每次只差幾分距離,又鍥而不捨如此循環。
她以前那裡見過這等鄉野情景,想著毛驢的滑稽模樣,禁不住一聲笑了出來,又似乎覺得不合適,又急忙重新板著臉,一眼秋水眸子眯成半月,笑意盎然。
這一幕早被徐江南看在眼裡,覺得她是個小孩心性,喜怒無常臉上寫,卻又做出自欺欺人一般掩人耳目的事,徐江南想用詞來形容的時候,思來想去還是用可愛最為貼切。一般刻意隱藏自己心情的無非兩種,一種城府極深的老狐狸,一種便是沒有城府,她顯然是后一種。
徐江南見她背著包袱,然後佩劍掛在包袱上,一路行走下來,佩劍已沒有剛出門的的正規模樣,歪七扭八,她也沒注意到,只顧揉著腳腕,眉目顰蹙。徐江南低聲朝余舍說了幾句,對徐江南不疑有他的余舍也不思索,下了毛驢牽著走到恩人面前。
她聽到動靜,抬頭看了眼,又垂了下去,等到余舍說完目的,她臉上有些紅赧,只是嘴硬又沒底氣的說道:「那好,只換一程,等會我可是還要換回來的。」說完,她將韁繩遞給余舍,又接過余舍手上的釣竿,上了毛驢,嘚嘚嘚的向前走去,先前還沒掌握到火候,時快時慢歪歪扭扭的,等到後面,便駕輕就熟很多。
傻和不諳世事是兩碼事,她不明世道,並不代表她是傻子,她也知道這番是身後書生的授意,倒是覺得那書生也不是特別可惡了,於是放下速度。
徐江南也沒返身逃跑。
等她同徐江南幾乎並駕齊驅的時候,她睨了一下余舍,聲音有些僵硬像是吩咐僕人道:「大和尚,你去前面。」
余舍也沒問其他,牽著馬往前走去。徐江南的劣馬雖然瘦弱,但也比毛驢高大,徐江南有些覺得居高臨下有些失禮,也是聽到她聲音的不自然。便下了馬,正好與她齊平,背著書箱,笑著說:「不用謝。」
她原本對徐江南剛升起的些許好感頓時煙消雲散。冷笑一聲道:「自作多情。」不過不得不說,徐江南下馬讓她覺得自然很多,原本徐江南高高在上的時候,她只覺全身拘謹,現在輕鬆多了。
徐江南見她撇開臉不說話,就像小孩子賭氣一般,他也不上鉤,就牽著馬靜靜跟著。
她等了許久,沒聽到書生說話,有些奇怪,面前的寒酸書生真是同以前遇見的不一樣,以前只要她冷著臉,那些自認風流瀟洒的公子書生便會刻意找些話題來暖場。她裝不下了,轉頭問道:「書生,你要去哪?」
「景州。」徐江南笑了笑,並不覺得說出來會自己不利,所以他又接上一句。「去衛家瞻仰瞻仰老前輩的風采。」說完,似乎是又想到某個要去的地方,心裡有股壓抑感覺,笑容漸次斂去。
她雖然沒怎麼走過江湖,但就憑她家在西蜀道的地位,與人打交道自然不可避免,察言觀色的本領哪怕比不上一些妖精,也比常人厲害太多,見到寒酸書生的神色變化,也不再問這個話題,假裝雲淡風輕的問起一個她一直很想問的問題:「嘿,書生,你是怎麼看出我是女兒身的?」說完還很滿意的看了眼自己的著裝。
徐江南表情玩味,徑直看著她。
直到她脖頸間上湧起一抹羞紅,賭氣道:「不說就不說。不知道有什麼好炫耀的,哼。」剛想離開,卻看到徐江南打開隨身的酒葫蘆,聞了聞,表情陶醉的飲了一口。她眼波流轉,想通了徐江南動作的意思,紅霞上臉,啐了一口,罵道:「還是個登徒子。」
她將釣竿前移,毛驢徒然加速,拉開了些許距離,她頭也不回,看似隨口問道:「書生,你叫什麼誒?」
徐江南從路旁摘了根難看的狗尾巴,翻身上馬,一夾馬腹追了上去,豪氣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衛澈!」
她怔了怔,毛驢突然提速,她一個踉蹌,旋即又調整過來,聲音清脆的笑出聲來。「我叫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