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
李成功的煙最終沒點著。嘴裏咬著煙頭,握著打火機的手卻在顫抖,他恍惚覺得背後是千夫所指的咒罵。
如今平靜了些他也意識到自個兒過激對小陰沉鬼罵得狠做的錯了,然而那一巴掌卻將他打得越發混亂。耳邊似乎還殘留著周圍人的指責聲咒罵聲,手上的血印子滲了血抹了半手掌,李成功疼得幾乎持不住煙,他就是想不明白憑什麽小陰沉鬼要這樣對他。
醫院裏的人聲在他耳邊團雜成線,什麽都入不了耳,有好一陣子,他的耳中才聽到一句細弱蚊呐的“對不起”。
李彤彤腫著兩隻眼拉了拉他的運動服,見李成功沒理她,她往後邊看了看,那個好心的奶奶就在後邊不遠處看著她,感受到了鼓勵,她也跟著在旁邊蹲下說,道著歉說她錯了,聲音還帶著哭腔,一抽一噎地。
“你他媽……”李成功開口又想罵,臉上辣辣的疼還沒去,髒話憋了回去,低著頭咬那根未點燃的煙。
“我……我知道你好……”抽噎著,李彤彤說,她的手緊緊地攥著李成功的運動服。
“你是姑奶奶,你厲害……”你知道我好,為什麽剛才你要這樣對我?!李成功諷道,然而說著說著聲音就變了調,像是尖利的鋸子拉扯過弦,刺得氣氛一靜。
胡亂地抹了把臉,他開始點煙,打火機“噠噠”地響著,火冒了一次又一次,煙卻是怎麽也點不著。煙已經濕了,混著眼淚,李成功煩躁地揉吧兩下丟到了地上。
我很怕你。李彤彤知道原因,在跟著李成功來西府之前,對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和一群混混因為打架鬥毆被老師拎到走廊外罰站。
一群鼻青臉腫的半大少年吊兒郎當地在走廊裏站成一排,染著黃發的李成功就在其中,穿著粉色的褲子鬆垮的襯衫歪著牆和旁邊嬉笑。
她姐姐在辦公室裏對著老師點頭哈腰一直道歉,門外的李成功卻是一臉不在乎地嬉笑玩鬧,那時候的李彤彤其實並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麽,但那種大人口中不準學的小混混形象卻是深刻地印在腦中。這是不該學的壞的榜樣,耳濡目染間李彤彤早已接收了大人們所灌輸的形象,彼時她還未學會思考,他們如此說,她便如此以為,有很長一段時間,從過去到現在,對李成功她更多的是回避與畏懼。
不該是這樣的,其實也沒那麽可怕。見李成功用運動服胡亂地抹了把臉,李彤彤遞出了手裏的紙巾,這還是剛才那個好心的奶奶給她的。
李成功撇過了臉,悶著半個頭沒理她。
“是……是我錯……”李彤彤扯了扯他的運動服,抽噎著道著歉。
真是慘不忍睹,瞥過眼看見李彤彤那張哭得稀裏嘩啦的臉,他想,抹了把臉接過小陰沉鬼遞過來的紙巾,他抬手替小陰沉鬼拾掇了下臉。李彤彤的臉依舊紅的一片,顆粒般的疙瘩浮在臉上,紙巾擦過臉李彤彤縮了一下,怕李成功誤會,搖了搖頭喊了句“疼”。
“疼你還哭!”李成功一副嫌棄語氣,哭了一把眼睛還紅著,鼻音很重。
“你也哭!”李彤彤習慣性地用手背抹了抹臉,鹹澀的淚水觸得臉上一陣刺痛,眼淚越發流得厲害。
“我沒哭,這是被風吹的,”李成功拒不承認,攤開紙巾換了個麵替李彤彤擦了擦臉。小陰沉鬼臉上還過敏著,他也不敢用力,輕輕地拍了兩下吸了吸水,紙巾很快被淚水浸濕,手上一時也沒其他紙巾,知道醫院門口有小賣部,李成功拉了李彤彤起來要走。
“奶奶再見!”李彤彤拉拉李成功的手,回頭衝著好心的奶奶揮了揮手。
“誰?”李成功回了頭,他看見了在不遠處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老人梳著整齊的短發戴著一副無框眼鏡,全身的氣質看起來像是一個高知份子,或許是因為身體不大好,她披著駝色的披肩,腿上蓋著淺灰的毛毯,不似剛才那些旁觀者們或嫌棄或冷漠的態度,她表情溫和地看著這邊。
“很好的奶奶,”李彤彤沒具體說,但李成功猜得出,肯定是老太太說了什麽她才來道歉。想了想,他覺得自己該道謝,李成功衝著老太太低著頭彎了彎腰,並不習慣道謝,他做得有些僵硬,擔心對方沒接收到。但當他抬起頭,看著老太太微笑著衝他點頭,李成功放下了心。
回到出租屋先給小陰沉鬼上了一遍藥,又遵著醫囑讓她把消炎藥吃了。李彤彤還不會吞藥片,消炎藥吞了幾下沒能吞下去,最後還是李成功拿根筷子幫她壓碎伴著顆冰糖吃了。
李成功的態度依舊不好,見李彤彤吞了幾次沒吞下去,嘴上一連串地罵著她“又蠢又麻煩”,手裏卻是拿好了筷子勺子幫她碾了藥片。原來他說的和做的總是不一樣,李彤彤想了想,覺得自個兒發現了秘密,試探著問藥太苦能不能加點糖。
出租屋裏從不開火哪裏變得出糖,嫌棄她麻煩事多的李成功卻是跑到了小賣部裏買了包冰糖回來。
或許是因為藥力作用,吃了藥李彤彤整個人就昏昏沉沉地想睡,抬了腳正打算爬到上鋪不料被李成功一把扯下來。
“睡下邊,”李成功沒耐心解釋,不過是靈光一閃地想到,拖了上鋪的被子一扯,扯出一團團碎布棉花。黑心棉的新聞李成功也知道,這被子裏塞的簡直比黑心棉還不如,全是些零零碎碎的布頭棉花,不過是將些服裝廠裏的零頭垃圾塞了一被子。
黑良心的賣家豬狗不如,心裏咒罵著,麵對著李彤彤疑惑的眼神,李成功沒好氣地讓她滾上床去睡覺,後悔了自個兒圖便宜買,又不想向小陰沉鬼認錯,等李彤彤上床蓋好了被子,李成功甩手出了門。大商場裏逛了一圈,花了血本背回一床羽絨被。
之前的便宜是自己貪的,自認有錯新被子買回來了李成功決口不提,下午借著太陽好抱到外邊的灌木叢上晾曬了幾小時,傍晚抱回來默默地替李彤彤鋪好了。
李彤彤睡得時間有點長,或許是到了一個新地還沒習慣給累著了,這一覺她直接睡到了天黑。李成功不在,以為他去網吧玩了李彤彤也沒什麽期盼,起身燒水打算泡泡麵。水剛燒開,李成功卻是回來了,手裏端著一個塑料飯盒。
“醒了?”問了一句也不多說,直接將手裏的飯盒遞給了李彤彤,裏邊是蛋炒飯和牛肉粉絲。
“我上班去了,吃完你自己收拾,”不懂得如何軟和,李成功硬邦邦地說道,說完就出了門,好似逃跑般,拿起鑰匙倉惶地離開。
傍晚飯點時間,李成功到時小翠飯館剛剛忙碌起來,看夥計回來老板娘問一聲“怎麽這麽遲過來”催促著李成功趕緊幹活。
廚房裏東哥正在炒菜,見李成功過來百忙之中問一聲“囡囡怎麽樣了。”
“醫生說過敏,過幾天好了,”李成功站到了水池前,洗菜切菜。這些活他已經很熟了,手裏切著菜腦子裏還在想他現在的工資養活自個兒都夠嗆,哪還能再養一個小陰沉鬼。
開飯店的忙個飯時,等過了8點人就不再有了,李成功得空抽了根煙。他蹲在後廚門口,看著外邊暗沉沉的天幕,腦中像是纏著一團亂麻。
醫藥費花了151塊錢,買被子又是380塊錢,還有零零碎碎買毛巾牙刷杯子的10多塊錢,買早飯中飯晚飯的18塊錢……李成功一筆筆地算著賬,他從未如此斤斤計較過。
以前的日子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即便沒了錢,他還能打個電話給家裏讓他媽匯他點,可如今他是個懸崖上的人,早已沒了退路。
他沒家了。
昏暗之中紅色的火星明明滅滅,李成功在想以前。他想以前的他真的是個不知收斂的混蛋。
他家很窮,他一直都知道,但以前的他就像被眼屎糊了眼,看不到他媽一個人擔著家裏日日夜夜地勞作艱難地維持著一個家三個人的用度。
他肆意地逃課打架上網吧,和一群狐朋狗友在遊戲廳裏稱呼著哥們好隨意揮灑,他從不算這些用度,隻有在沒錢時才會回家伸出一隻手跟他媽要幾百,挨幾頓罵遭幾頓打,拿了錢繼續他的小鎮混混生涯,直到後來狐朋狗友們陸續退學出去打工。
羨慕著那些人買了最新的手機最潮的衣服,李成功的心思早已從學校飛了出去。彼時的他以為工作就是自己賺錢買最新的手機最新的衣服,沒家裏的老太婆念念叨叨,想玩遊戲就玩遊戲,想去網吧就去網吧……然而當他真的開始工作,他才發現那不過是日日麻木之下一張虛假的遮羞布。
電視上那些最潮的衣服他永遠都買不起,廣告上最新的手機對他而言隻是牆壁上的一張圖片。心底的渴望被現實的冰涼所沉沒,他不過這座城市地基之下一顆最不起眼的石子,仰望著城市之端的燈紅酒綠,身上卻壓著這個世界所給予的最沉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