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廚
李成功在飯館後廚當學徒。即便年齡有問題,東哥解釋一句親戚,老板貪便宜便不再問,隻教他工商來檢查的時候躲好。
同一個地方出來的,東哥對他總是照顧些,小廚房裏一入門就讓他切菜。東哥也不是正統學廚出身的廚師,他是燒大鍋飯燒出來的手藝,以前在工地食堂企業食堂裏做,後來覺得累這才找了小飯館。燒菜的手藝不過一句還行,但勝在他手腳快。
跟著東哥李成功也隻是學個囫圇,幸運的是東哥對他的照顧,比起大飯館裏那些學徒兩三年才學了剖魚的廚工們,李成功實踐的機會多。
淡季的時候東哥就讓他上過幾次灶台,簡單的家常菜他已做得像模像樣,有時候遇上吃飯過早過晚的一兩個客人,東哥喘兩口氣想休憩一會兒便指點著讓他燒。
小飯館老板自個兒擔著服務員,也是外地來打拚打拚了十來年才在西府有了這麽間店麵,知道打工的苦,平素不會為難。倒是老板娘免不了斤斤計較的性兒,反而替李成功盤算著啥時候能上灶幫個工——生意特別好的時候憑東哥一個廚師夠嗆。
李成功帶了囡囡過來東哥免不了問一聲,得知小孩兒中午沒咋吃他整了碗酒蒸蛋給她。
同村人李成功家的那些個事東哥也知道,葬禮他沒去參加,他家裏人打電話也是和他說了幾句的,比如說囡囡誰養,隻是沒想到最後是李成功帶了來西府。一個小孩帶著另一個小小孩過活,東哥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感慨,便是替囡囡考慮一番想到李家的其他親戚,一群老弱病殘,誰都不比誰好,想到此,又繞回了李家那個被喪鬼纏上的倒黴年,心裏直歎可惜。
見李成功帶了個小孩來店裏,老板難免多問,東哥替他說了好話。飯店裏都是管中晚飯的,李成功帶個小孩過來也不過是一碗飯的事,老板不計較這些,隻是警告幾聲別叫小孩衝撞了客人,李成功趕緊點頭。
李彤彤很安靜,吃完酒蒸蛋就自個兒搬了小板凳坐到了角落裏,飯點的時候小飯館裏人來人往她也不好奇,抱著東哥的手機玩推箱子,存在感弱得讓人難以注意到。飯點過後人一下子少起來,隻剩三兩桌客人老板娘找了個角落坐下敲了敲腰,見李彤彤幾個小時就坐那裏沒挪窩,倒是想起了自家皮猴似的假小子。
她小女兒今年十歲,假小子地一個在老家天天撒野上樹,和李彤彤一對比,想到東哥介紹的情況,老板娘一時心裏同情。暑假的時候她家的假小子來西府呆了一陣子,想到飯店裏還留著幾本圖畫本,老板娘起身翻了翻,翻出一本魔法少女填色本和一盒水彩筆,一股腦地送了李彤彤。
魔法少女以前流行過一陣子,在李彤彤的記憶裏,過去久遠得像是隔了一個世界。
那時候她姐姐的身體還健康著,天天罵著逃學打架的小兔崽子轉過頭又笑著問她想吃什麽。那是很鬧騰的日子,早上從兒子和母親的針鋒相對中開始,晚上結束於一聲聲“小兔崽子”的咒罵,不能算是好日子,反倒是一種火燎火燎的急躁,然而到了如今,那種令人煩躁的鬧騰像是隔了一個世界那麽遠。
李彤彤不懂得很多事,比如說她並沒有注意到那種鬧騰中缺少了她的位置,母親兒子姐姐妹妹,總是不同的,她也不會知道她姐姐所待她的好其實是有先後主次的,小孩子的直覺已讓她學會如何應對人天性裏的偏見。
老板娘給她的水彩筆是缺了色的,十二色的水彩筆少了兩支,紅色的已然淡的不能用。李彤彤不會去嚷這些事,就算如今還小她心裏也明白,她隻是想起了以前。那是幼兒園放學後的某個午後,她興致勃勃地說著那天下午她畫小貓得了小紅花的事,在路過一家文具店的時候她姐姐給她買了二十四色的水彩筆。可惜筆在後來她帶去幼兒園的時候被幾個小朋友分著弄丟了好幾支。
魔法少女的填色本是畫過的,那些最好看的圖早已被填得五顏六色,看著麵前這被塗得亂七八糟甚至長了角的人氣角色李彤彤覺得前一個填色者一定是個畫畫很糟糕的人。
她不一樣,她更加的小心謹慎。先選定顏色繞著黑色的勾線塗出邊框,再小心地將顏色填滿,李彤彤填著色消磨了一個下午,她一點兒都不覺得無聊。相反,對於填色她一直很有興致。
在過了飯點之後人就少了起來,老板娘發話李成功今天下班早了些。他帶著李彤彤回出租屋,一路上李彤彤都抱著她的填色本。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李成功嘴上嫌棄著,心裏卻在想這小陰沉鬼實在是便宜好活,幾根用過的水彩筆就讓人滿意了。
出租屋裏孟斌依舊不在,他們發型店裏當夥計的下班得看客人走不走。趁著空,李成功讓小陰沉鬼先洗漱上床睡覺。
小陰沉鬼說是自己能照顧自己也不要李成功幫忙,進進出出囫圇地洗漱完畢自覺地爬上了床,等李成功進衛生間被噴出的冷水淋得一哆嗦,這才想到熱水器開關那麽高小陰沉鬼是按不到的。怎麽不叫他來開熱水器?
有心想問,然而出了門見那窩在被子裏的小陰沉鬼舌尖上的話一蹦出來又變成了利刀子:“你蠢不蠢?不懂得開熱水器嗎?”他有心想緩和一下關係,卻不知怎麽地,話說出口語氣又變得糟糕。
李彤彤整個人躲進被子裏沒聲音,沉默蔓延了有一陣,李成功悶悶地甩下一句“下次叫我”他也上了床。
晚上沒什麽娛樂活動,以往他都是在黑網吧呆上幾個小時後回來睡覺,如今卻沒心思。夜間的靜謐能輕易地將人拖往過去,這一夜李成功魘住了,夢裏全是他逃學逃課他媽到黑網吧裏來找他的那些事,他和著幾個交好的小黃毛一起打網遊,他媽一邊咒罵著黑網吧的老板一邊殺進來,一聲聲“小兔崽子”落到耳中,李成功回過頭就見到了活生生的母親,麵容枯槁如僵屍般卻又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母親,李成功霎然驚醒。
工作了有幾個月,他的生物鍾早就調整完畢,醒來六點半,隨手套了件運動服刷了把臉他去買早飯。出租房外就有早餐攤,搭個棚子賣油條豆漿包子糍飯。非法攤點,圖個方便便宜,當然,也不怎麽衛生。不過出租房裏出來的人不管這些,都是群沒什麽錢的打工者,便宜實在就行,李成功如今也是其中一員。
糍飯兩塊五,李成功讓加了根肉串,又買了豆漿包子,拎著回出租屋。李彤彤也起了,她就坐在床邊趴著板凳塗色。
“臉洗過了?”李成功隨口一問,將糍飯拎到她眼前晃晃,自個兒啃著包子含糊著咕嚕了兩句。
“臉上癢,”李彤彤抬起頭開口指了指自個兒的臉,紅彤彤地一片兒疹子,嚇了李成功一跳。
“這什麽?臉上?”李成功哪懂得怎麽回事,不過起疹子能要命的事卻是聽人說過的,他給嚇得不輕,忙不迭地叫起了孟斌叫看看這是什麽情況。
孟斌還睡著呢,一睜眼就見一張疹子臉,他給嚇到了脫口就罵“神經病”,聽李成功問,他起床氣還沒消,憋著嗓咒兩句“惡心”讓人趕緊滾醫院去。
這附近隻有小診所,去大醫院得坐車。李成功奢侈了一把,他們坐的出租。醫院裏人滿為患,便是急診他們也等了好一陣子,看病卻是十分迅速。
“過敏,不嚴重,”醫生一句話下了診斷,給他們開了點滴和藥,見他們倆小孩問聲大人在不在,知道沒大人倒是吩咐詳細了點,讓他們回去想想有沒有吃什麽平常不怎麽吃的東西,又或者穿了什麽新衣服碰了什麽平常不碰的花草。
剛從銅官到西府,新環境裏很多東西是第一次用,什麽東西都有可能,饒是讓李成功想他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心裏歎著水土不服,嘴上嫌棄著小陰沉鬼“千金病”。這在銅官是個罵人的詞,專指窮苦出身的嬌作表子,李彤彤知道這詞的意思,她不敢說話。一個掛著點滴,一個無聊陪坐,就這麽過了兩小時。
醫生開的點滴很有用,點滴掛完李彤彤臉上的紅疹就消退了不少,臉卻依舊紅著。遵著醫囑這時候要用藥膏塗臉,李成功用棉簽沾了藥膏,不想李彤彤卻是躲了,畏畏縮縮地看看他卻又不發一言,直把李成功看得怒火中燒。他本身就有些痞氣,混性子上來了開口就罵:“老子請了半天假不賺錢來陪你,你他媽的躲個屁啊!”他手腳長,抓著李彤彤的手臂想將她拖回來,李彤彤扭了扭身,想掙脫卻又掙不脫,嘴巴一張撲過來咬他的手。
“草你個表子!”李彤彤咬得真狠,手上出了血印子李成功破口大罵,也是逼急了開始胡說八道,什麽“我他媽的才不想管你,叫你被拐子拐去,叫你去睡狗窩,叫你翻垃圾箱……”雜著各種粗鄙方言髒話說了一串。
從姐姐重病故去到如今,家裏一連串事故李彤彤也是憋狠了,李成功越罵她越是不鬆口,到後來嘴裏都嚐到了血鏽味。實在是疼狠了,李成功失手地一推將人摔到了地上。
醫院門口這麽一出早就引了不少人注意,他這麽一手直接招了一個巴掌,旁觀的一個漢子看不過去一巴掌甩得李成功跌倒在地,耳朵嗡嗡地叫,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隻覺得嘴裏泛上的都是鐵鏽味。
他的形象實在是不好,又是黃毛小混混樣,又是髒話打小孩,他被甩巴掌還有人拍手稱快直叫好,一時間李成功恍惚覺得周邊全是對他的討伐,一聲聲批判咒罵混在他腦袋邊,聽得他一片混亂,混亂中他似乎聽到了李彤彤“嗚嗚”的哭聲。巴掌的後遺症沒過去,他眼前是一片迷糊,自個兒都記不太清楚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地從人群中逃出來,摸到了台階邊,蹲坐下來此時他隻想吸根煙。
腦中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