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

  這一覺睡了很久,等他醒來時針已經指向了12,記得銅官往西府是兩點半的車,李成功胡亂地抹了把臉拾掇了幾件衣服裝包下樓。


  飯已經燒好了,泡飯一鍋,就著昨日剩下來的素齋擺了半邊,另半邊攤著寫字本,小陰沉鬼正埋頭寫字。聽到聲響她抬頭看看他,輕手輕腳地收攏了作業,跟樁子似地坐椅子上坐著,一聲不吭。


  “誰燒的飯?舅媽來過了?”話剛問出口李成功就知道了答案,廚房的煤氣灶旁擺著一個矮凳,除了囡囡沒誰需要這個。沒人回答,李成功也不需要回答,隨意地吃了口他提包打算出門。或許是知道李成功打算走,囡囡也站了起來,他走一步,她跟一步,自始至終沉默不言。


  “你不準跟著!”李成功回頭,他有些不耐煩。


  “你要走。”小陰沉鬼開口了,語氣篤定,聲音卻很輕,黑黝黝的眼睛直視著他,眼神裏卻是能化成淚般的期盼,沉重得令人窒息。她知道自己麵對著什麽。


  李成功被問得一窒,他確實要走,要離開這個家,要擺脫這個陰沉鬼,然而他說不出回答。囡囡最後的歸屬還沒定,但他知道村裏人商量著將她送到福利院,沒人願意養這麽個小孩,福利院成了一個好歸屬。


  “我會燒飯,會做掃地,會洗衣服……”囡囡掰著手指數自己會做的,她急切地想證明自己的價值:“我以後會賺錢,所以別把我送走……”小陰沉鬼的聲音真輕,畏畏縮縮地跟苟活的老鼠一樣,聽得李成功直冒火,對她,也對自己。


  “誰他媽管你會做什麽!”他低吼了一句,到底在囡囡黑漆漆的眼神下敗下陣來,摸了摸兜裏村裏給的一千塊錢,過不去自己坎:“我去舅舅家給鑰匙,兩點半的車。”也不管小陰沉鬼有沒有聽懂,說完這句他落荒而逃。


  李成功大舅家不遠,繞過幾家院子就到。李成功到的時候他舅舅和舅媽已經幹活去了,家裏隻有他表姐在。李瑩瑩正在收拾桌子,見他過來猜到他要走忍不住問一聲以後回不回來。


  “不回來,”李成功說的堅定,他將房子鑰匙給了李瑩瑩:“我家房子以後……托舅舅舅媽照看下……”不習慣求人,李成功說話疙瘩了下,不過李瑩瑩沒在意,接過鑰匙應下。


  “什麽時候走?”李瑩瑩問,她回身去廚房兜了幾個蘋果遞給他。


  “今天下午兩點半的車……”


  “蘋果給你,路上吃,到西府後給我們報個信,我爸的電話你記著的吧?”


  “知道,”點點頭,李成功打算走,走到門口想了想,還是將囡囡的事說出了口:“姐!”多少年沒叫過這一聲,一時間李瑩瑩一愣。


  “囡囡……我帶去西府……”李成功道,他就站在逆光裏,看不清表情,不過那一瞬間,在李瑩瑩的記憶裏,她那一貫混混範的表弟一下子長大,高大得令人自行慚愧。


  回到家囡囡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就一書包,幾本書幾件換洗的衣服,坐在家門前的階梯上,見他回來眼中一陣歡喜。


  李成功背著包走前邊,她背著小書包走後邊,亦步亦趨,從家到車站,一路沉默。走路上李成功其實懊惱過,他連自個兒都養不活,忽地又多了個小陰沉鬼要養,以後能怎麽辦?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將小陰沉鬼丟到路上,任她自生自滅,然而當他回頭見到小陰沉鬼那期盼的表情,良心一痛再不想這茬。


  “你大名叫什麽?”臨上車前,李成功開口了第一句話,語氣依舊很衝,帶著一種僵硬的好意。


  “李彤彤,”她答道,上前了幾步,試探著抓住了李成功的衣角。


  “哦,小陰沉鬼!”李成功沒甩她,扭過頭別扭地應了一聲,他依舊不知道該如何和這個小他七歲的小阿姨相處。


  四個小時的公交,到西府的汽車站就已經傍晚,再輾轉地鐵和公交站,到李成功的地下室出租屋都過了晚上八點。


  屋子是東哥幫他找的,不大的地下室,十幾平米住兩個人,左右兩張雙層鐵架床,一層鋪了床,二層放行李,中央一過道,晾曬著幾件衣服,小小的地下室越發顯得擁擠。


  李成功的室友叫孟斌,在發型店裏當學徒,晚上下班十一二點是常態。猜到孟斌今天回來遲,李成功其實鬆了一口氣,那是個娘娘腔,化妝美容老講究,心眼小還自稱有潔癖,一個寢室住著規則搞出一條條。


  今天帶囡囡回來,李成功就怕孟斌擺臉色鬧將。並非他怕,隻是嫌煩,見過孟斌吵架跟個娘匹似地一哭二鬧三上吊,他泛嘔。


  從銅官出來時行李帶的簡單,臨了晚上才意識到缺了很多東西,被子毛巾牙刷什麽都缺,見李彤彤包裏帶來的鉛筆盒和寫字本,李成功黑著臉諷一句“蠢貨”,見小陰沉鬼手抓著習字本縮在角落裏不敢過來,李成功“嘖”了一聲,往褲袋裏塞了幾張零錢,踢踏著人字拖還是出了門。


  出了地下室就有一家小店,灰撲撲的門麵內賣些廉價小百貨,李成功挑揀了些便宜的日用品,又順手買了包煙,點了火吞雲吐霧地品了半根,這才覺得氣順了些,有那麽一時,他心裏想著把拖油瓶帶得遠遠的丟了她。


  罪惡感到底占了上風,像是初識般地感慨著自己原來算個好人,李成功將那一時“如何拋棄拖油瓶”的計劃碾碎了掃進了垃圾堆。


  出去得略久,回來時孟斌竟是在了,和著拖油瓶兩眼對兩眼臉上那不滿溢得四處都是。“這誰呀?”未曾被招呼一聲屋子裏就多了個人,和李成功說話時他的語氣顯然很不好。


  “我妹,住幾天,”他和李彤彤那複雜的輩分關係沒必要說,李成功不過隨口應一句,見孟斌這態度,他還得考慮以後怎麽辦。過幾天將拖油瓶趕回銅官?腦中無時無刻的想著這一茬,李成功一直在後悔與不悔中搖擺不定。


  “就幾天!讓你妹乖一點,不準碰我東西。”孟斌鬆了口,隻是幾句話落他又多出了幾條規則,李成功隨口應了,心下想著楚河漢界,他一向對這娘炮疏而遠之。


  沒買被褥這晚湊合著睡了一張床,才一米二的窄床,擠了兩個人根本騰挪不開,一個直板板地挺了一夜,一個蜷縮著在床角裏睡了,等到天亮,李成功蹦起來就把上層的行李給清理了,盤算著下午去買床被褥。李成功叫囡囡乖乖待在出租房,根本就沒考慮小孩自個兒待著安全不安全,他心裏就想著一會兒怎麽跟老板說。


  他上班的飯館離住處近,二十幾分鍾的路,跑著就能到。


  飯館就在這麽一條散著老舊低檔氣息的街上,用大俗的翠綠色做底的廣告牌,樸素的四個字“小翠飯館”,連著的兩家店麵,還帶二樓,對比著周邊的沙縣拉麵餛飩,“小翠飯館”略上檔次,雖然這雙層帶包廂的“上檔次”依舊掩蓋不了灰蒙油膩的玻璃所帶來的低檔感。然而在西府,能負擔得起情調餐廳每餐百來塊消費的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打工人更願意選擇看似低檔卻便宜實惠的小飯店。


  “小翠飯館”的生意很不錯,從中午開始連軸地忙到下午兩點,李成功這才得空跟老板請個假出來一趟。有錢人有錢的買處,沒錢人沒錢的買處,李成功去了小商品街,那裏是批發市場。市場外就有地攤擺成長龍,李成功也不進裏邊,就著地攤買了床被子被褥討價還價地得了隻大塑料袋,自以為得了便宜吭哧吭哧地搬回出租房。


  小拖油瓶很乖的待在屋子裏,李成功回來的時候她正在描字,聽到聲響抬頭看看見是他回來有些畏縮,一副想開口不敢開口的樣。


  李成功很煩她這種膽小的老鼠樣,一時間心情煩躁不免開口惡劣:“看屁啊!有話就說!”


  “我吃了一包麵,”李彤彤道,她坐在塑料小凳上,雙手在膝蓋上絞成一團顯得很不安。


  李成功已經看到了腳邊垃圾桶裏紅燒牛肉麵的包裝,聽小拖油瓶如同犯罪陳述般的語氣,一時愕然,想到自己確實沒考慮到她的吃飯問題,心下訕訕,張嘴齜了齜牙,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見小拖油瓶一陣畏縮,李成功心裏不得過,“嘖”一聲,結果什麽都沒說。沉默著將上層的床鋪好,敲了敲床沿告訴了一聲“你今天睡這裏”,話落,緩了緩語氣,李成功問她早飯中飯怎麽吃的。


  “餓了,吃了一包麵,”小拖油瓶抬頭望了他一眼,見他沒生氣的意思,這才開口。


  “蠢貨!”李成功罵罵咧咧了一聲,也不知道他在罵自己還是罵李彤彤。靠窗台點了根煙吞雲吐霧,煙完了滅了火星扔垃圾桶裏,拿了鑰匙轉頭叫拖油瓶跟他走。李成功帶她去了工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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