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人死了,身後事卻未完。
樓下討論最多的其實是囡囡的歸屬,誰都沒法養這個孩子。家裏的親戚不多,誰都不比誰好過。
關係最近的大舅家是低保戶,瘸了腿靠零工過活的大舅和燈泡廠燒飯的舅媽還有個上高中的女兒要養,多一個他們負擔不起。剩下的近親年歲都大,都是常備降壓藥救心丸的老頭老太,誰還有精力養個小孩。近親養不了,遠親更不願,並非善惡之分,隻是人之常情,誰都沒有多餘的同情來照顧一個孤兒。
最後是李成功帶走了拖油瓶。他也不想管,然而對著那雙黑漆漆的眸子他又覺得不能不管。
葬禮全是他大舅一家在張羅,李成功陪在靈堂做了他這一生唯一一次的孝子,停靈一天一夜,他在靈堂裏坐了一天一夜,等第二天火化下葬,剩下的是活人的活動。
葬禮三天,在李成功的記憶裏這三天就仿佛是一個涼淒淒的噩夢,白熾燈慘白的燈光印在冰棺之中,襯得他母親那張畫著死人妝的臉越發詭異,耳邊回蕩著靈堂音樂,透過那冒著雜音的喇叭,發出“滋滋”的聲響,在空寂寒冷的午夜,平白地驚得人一身冷汗。
背脊發涼間,李成功在回家後第一次見到囡囡,他已經忘了他這個小阿姨的大名,囡囡這個名字因為他母親時常的念叨印象深刻。現今8歲的小孩一如他印象中陰沉,宛若鬼魂般從裏間飄到靈堂,一言不發地坐到了冰棺的另一邊。
夜仿佛更冷了,有隱約的話語聲傳來,飄縹緲渺地好似在彼岸。李成功打了個哆嗦將胸前的拉鏈一拉到頂,半張臉藏在運動服的領子中,他望著頂上有些許黴斑蔓延的天花板發呆。
關於以後如何家裏如何的考慮盤旋在腦中不去,對於母親去世這件事他才剛剛意識到了一點真實,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一邊罵著他“小畜生”一邊為他準備飯菜告訴他天氣冷暖。
心裏堵得慌。以前被母親打罵時曾心生抱怨想著她死了多好,然而當這件事成真,一時間心底有的隻是惶恐。他害怕當初一時的叛逆與如今的結果有關,更害怕從此孤身一人家不成家。
晚間的素齋並未吃飽,李成功緊了緊外套起身跑去廚房。葬禮的晚上燈火通宵,這時候廚房還有人。見他過來,正在泡茶的李瑩瑩衝他露出了一個笑:“是不是餓了?要不要給你泡碗麵?”
“有沒有其他的?”廚房的案板上放滿了為明日送喪準備的米糕,這時間已經冷硬得如同石頭,確定不能吃,李成功“嘖”了一聲,翻出了一桶紅燒牛肉麵。
“要水嗎?這邊的我剛燒的,”李瑩瑩拎過一個熱水瓶替他滿上,見她表弟叉子卷過泡麵呼嚕呼嚕地吃,想到以後心裏一黯。“你後天回西府?”她開口問,想到姑姑又想到囡囡,一時間心緒複雜。
“葬禮完了就回去,”從泡麵裏抬頭,李成功又補充了一句:“這裏沒什麽好留的。”
是沒什麽好留的,想到這個病鎮李瑩瑩什麽話都沒說出口,沒必要說,鎮上的年輕人都想著到外麵去,她亦是。
“之後還是去東哥那裏?”
“還能去哪兒?”李成功話說的很衝,卻是個無奈的事實,他媽給他布好了路,真他媽的是條好路,沒錢沒學曆,在跟著東哥學廚可比工地工廠裏作死做活的好。沉默蔓延了有一陣,整了整口氣,李成功開口:“以後……跟東哥學幾年手藝,等攢夠了錢就自己開家店……”後廚裏打工眼裏所見不過是廚師老板,羨慕著老板有錢,李成功的夢想不過是攢錢開店,開了店就能當老板,能有錢買車買房,15歲的夢想就是如此簡單直接。
“挺好的……”李瑩瑩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她隻有點頭說好。
李瑩瑩其實很少和她這個表弟談,小時候還能一起上樹下河,等大了完全不是一路,她是乖在家的柔順性子,她表弟卻是逃課打架出了名的不要好,除了逢年過節問聲好,天知道他們多少年沒談過話。這麽個時候,這麽個地方,突然間說起以後,一時間隻有怔怔,想自己,想以後。
“靈堂……你過來了現在靈堂有人守著嗎?”一句話說完空氣裏又是一陣沉默,李瑩瑩找話地問了一句。
“囡囡在,”農村裏講究習俗,停靈的晚上必須守人,李成功不信這個,但其他人信,他媽最後的這個晚上,他壓根就沒心思就著這麽個細節和人吵,該怎樣就怎樣。
“囡囡還沒睡?”李瑩瑩驚訝了句,想到之前家裏鬧騰的誰養囡囡,麵對著李成功她張了張嘴,嘴裏的話好似噎住般堵在喉口。想了想,她翻了一桶麵泡了,讓李成功帶給囡囡:“小孩子餓得快,這桶給她。”一句話說出口好似帶出個引子,接下來的話通順多了:“她一個小孩也不會照顧自己,我找條毯子你帶過去,你自己也蓋一條,晚上小心感冒。”
話落又是沉默,看李成功那嫌煩的表情,有一句話繞在心頭很久李瑩瑩還是開了口:“阿成,對囡囡好一點。”
李成功撇了撇嘴,麵對著表姐的話,他的表情很奇異,那種不願憤怒與感謝懷念雜在一起,將他的表情塗抹成斑斕的小醜樣。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小醜,騎著獨輪車在鋼絲線上滑稽地表演著,然後這一天線斷了車翻了,名為李成功的馬戲團關了門。
李成功並不討厭她這個表姐,他覺得她懦弱膽小,但他也承認李瑩瑩是個很好的人,無論外人如何講無論他闖什麽禍,對他是如一的態度。
當這種如一同樣出現在囡囡身上時,一時間的觸動令李成功覺得有些自愧。他大概真的是個很混賬的小混混,他自我嫌棄地想,對囡囡唯一的印象就是鳩占鵲巢的陰沉鬼。他討厭那小孩。
李瑩瑩的話還是有了用,李成功回靈堂的時候帶來了一桶麵和兩條毯子。對著陰沉鬼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用腳勾了條凳子將麵和毯子一放,他自己裹了條毯子回了座位。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一聲“謝謝”,很輕很輕,飄縹緲渺的和門外的話語聲一般不真切,李成功抬頭,坐對麵的小孩已經自己披上了毯子吃起來。禮貌得讓人不知所措,李成功無聲地“嘖”了一嘴,沒回應。
天蒙蒙亮的時候靈車就來了,他們約的是早車,幾家親戚披麻戴孝囫圇地坐滿了一車,李成功和囡囡就坐在第一排。
殯儀館在市西郊,那裏近山區,從銅官鎮出發得近一個小時。小孩子到底經不住熬夜,車上陰沉鬼就開始晃頭,第一次磕到李成功手臂的時候她輕輕地道聲對不起,再一次又一次,終是沒熬住眯了眼,一開始還靠著車背,車子一震一震最後滑向了李成功,這次他沒推。到底是小孩,李成功想著,縱容了一次。反正以後不會見了,就算是討厭鬼,容忍一次也無妨。
下車的時候很安靜,最後的送別,親戚間無論關係遠近臉上都增了傷感。陰沉鬼也很安靜,醒來的時候詫異了一下禮禮貌貌的一聲謝就規矩地跟在大人們身後,李成功還是不想說話,鼻孔裏出氣的一聲“嗯”,算是回應,他走在了最前邊。
殯儀館裏有一套流程,追悼告別,遺體火化,一個比一個肅穆。看著那高溫的紅藍火焰將他母親席卷最後化成灰飛,李成功麵無表情地站著,對周圍的一切好似蒼白的失了感覺。
也不知是誰失控的一聲哭拗,陸續地周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泣聲。李成功依舊無淚,流不出淚來,心裏是鈍的,昨日的真實感早已消散了個幹淨,如今反倒覺得自己像在戲裏,演著木偶般的戲,出了戲外,卻知道母親真的沒有了。
離開銅官鎮前在家最後的一個晚上,李成功還是哭了一頓,將之前所攢的淚全還了出來。
他就這麽躺在自個兒的床上,盯著頂上被黴漬染得泛黃的天花板,無聲地流著淚,一串串根本止不住,眼角是熱的,心裏是冷的。母親沒了,真的再也見不到了,屋子裏很空,空空落落的,寒氣直往人心裏逼。
他想著以前,他媽給他收拾屋子,翻他的抽屜搜他的書包,撕著他的雜誌罵他,舉著雞毛撣子要打他……屋子裏四處都有他母親的影子,那些曾讓他厭到心裏去的舉動,竟是懷念到眼淚止不住。
人沒了連如果都說不出口,過去的事如走馬燈般從腦中晃過,李成功想起了以前,他爸還在,他爺爺還在他奶奶還在的時候,他想到了睡在隔壁的陰沉鬼……想著想著,在天際發白的時候,枕著那浸濕了淚的枕頭,李成功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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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這文好幾年前存著的,隻寫了幾章開頭,當初隨手定了個時,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它放出來了_(:з」∠)_
當年寫這篇開頭的時候還在寫盛宴,時間過得太久了,彼時總覺得21年太遙遠了不會到,沒想到一晃這麽多年,我的陳年存稿掉出來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