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
母親病危。
貼著手機的臉青白一片,李成功嘴巴嚅嚅喉中好似堵了一塊石頭,眼中茫茫一時他不知該作何反應。比起悲傷痛苦後悔,第一時間他的反應隻有茫然和不知所措。
“成功啊,你啥時候回來啊?醫生說拖不過三日了,你要趕快回來啊!”電話那頭他堂伯的聲音清晰地盤在腦中,帶著身後悉悉索索的一些話語,“醫藥費”“拖油瓶”“房子”……李成功全聽在了耳中,聽到了又飄了出去,腦中暈暈乎乎地好似醉了酒,他頓在原地,臉上煞白一片,手裏緊緊地握著手機,雙眼呆滯無神地看著前方。
“家裏有啥事了?”借他手機的東哥往這邊瞥了幾眼,見他神情不對,眉頭一皺問了一聲。
“我……我媽快死了……”15歲的少年,書都沒讀完跑出來打工,乍遇這些事,完全是不知所措的樣。
“什麽?那還等什麽!快收拾東西回家去!”推攮了他一下,抽過了他手中的手機,東哥大著嗓門就對話筒喊:“成功回家去了!現在就回家!”
被推了一把腦子清醒了些,李成功手哆嗦了一下,捂緊全身上下僅有的257塊錢,拔腿就往車站跑。
上了車李成功的腦袋還是亂的,售票員尖利的聲音好似調羹攪得他腦袋越發亂蓬蓬,他縮在位置上,因是最後一排,兩條腿屈在底部高起的高台上顯得座位越發狹小。
“票!”他被拍了一下,“啊”了一聲,李成功眼神茫茫地看過來檢票的售票員。
“我說你票呢?”有些肥胖的中年婦女,黝黑的臉,五指粗短布著老繭,李成功知道這是生過凍瘡後留下的痕跡,他母親手上也有,一些記憶翻過了他此時糊漿似的腦海現了出來。
“我說你哭什麽?!票呢?!”一陣詫然閃過中年婦女那張不耐煩的臉,見周圍乘客都瞥過臉來,她語氣越發不好。
“啊?票?票!”喃喃自語著,抹了把眼淚李成功抽噎了下鼻涕,抖著手摸了摸,摸出幾張皺巴巴的五十和二十。
“身份證!”見這些破舊軟綿的鈔票,售票員嫌棄之意越發明顯,叼著兩根手指接了,一把塞包裏,又伸出手問他要身份證。
“沒……”臉上閃過一直慌亂,李成功低了頭,見售票員抱怨著“沒身份證乘什麽車”作勢要趕他下車,他縮得越發小,喃喃了兩下說“我媽快死了,來得急沒帶……”見售票員那張嫌棄與不耐煩的臉,他摸索了一下,又遞出一張十元。
“算了,下次記得在車站裏買票……”中年婦女的售票員這回矜持了些,將十元往褲袋裏一塞,揮了揮手說得寬宏大量,李成功低著頭瞥了她兩眼,見她走了,心下鬆了口氣。
從西府到銅官鎮大巴要四個多小時,算不得遠卻也算不得近,走的高速窗外的風景隻有連綿不斷的山,映在眼中帶著殘影仿佛上學時課本上看到過的印象派畫。他成績一向不好,那些個圖畫人物記得清清楚楚,課本上的文字卻早就在記憶裏模糊成了一張黑芝麻餅——接了電話就出來,沒吃飯也沒帶水,他的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唇,手攥著褲子,李成功壓著他那顆因為心慌意亂“咚咚”直跳的心髒。
不記得在哪個地方聽到過,據說血脈相連的親人在死亡那一刻互相之間有感應,李成功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至今他依舊沒多少實感。在銅官鎮的時候他就是老師眼裏的小流氓,讀書不好,吸煙喝酒上網打架卻是常客,拉著一群狐朋狗友聚起個小團體,天大地大誰都不怕。家裏父母早就離婚,他那血緣上的爸長啥樣李成功都記不太得了,他媽一人拉扯他長大,衣食不缺,其他的卻是顧不上。剛上初中的時候被叫過幾次家長,他媽學校裏唯唯諾諾,一回家就一頓打,打得他越發叛逆,頭發染了色,穿著破洞衣,對著告小狀的班主任一句頂十句,曠課上網更是日常,等到後來,班主任不管他,他媽也管不了他,李成功過得越發自在。
銅官鎮並不富,許多人都外出打工,小團夥中有人退學跑去了粵州,回來時一手智能機,一身嘻哈風,勾得其他人心癢癢。不想讀書李成功也退了學,他媽這回什麽都沒說,給他打點了包裹就讓他跟著在西府打工的東哥走。彼時未細想,此時一回頭李成功才發覺當初怕是早有預兆。他媽是白血病,聽電話裏他大伯提起李成功一點兒都不覺得意外。銅官鎮出礦,留在鎮子上的家家戶戶少有不沾礦活的,礦雖值錢,命卻不值錢,銅官鎮是個礦鎮,也是個病鎮。60歲就是長壽,在此之前十個裏有八個是死於白血病。
大巴在鎮西過路,下了車李成功就蹲在站牌下等,路邊買了兩個饅頭一瓶水,下了肚填了胃見有拉客的三輪車回來他這才慢吞吞地上前討價還價。近鄉情怯,他大概也犯了這病,母親病重的事依舊沒什麽實感,倒是銅官鎮和他三個月前離開時有了些小變化。車站牌換了新,偌大的三角廣告牌立在路邊,藍色的底黑色的字,“招商引資”幾個字跟座山峰似地墜在他眼裏。
李成功家在鎮東,五塊錢三輪車送到村口,近了家附近就見一片亂哄哄,搭棚的搭棚,裁白布的裁白布,都忙活著他媽的身後事。一村子裏沾親帶故,見得他回來免不了歎息幾聲道聲可憐,這時候當初嫌棄他小流氓的眼神全變成了同情,帶著某種欲語還羞的意味,看得李成功莫名。遠親近鄰都在外幫忙,近親卻是聚在屋子裏邊,意外地居然站著村長和書記,進門前爭吵不斷,見著他回來又好似主心骨,俱是鬆一口氣忙活完了一樁事的表情。
主心骨?必定不可能,倒說不定是麻煩事得以解決。什麽麻煩事李成功現在不知道,一進門他就奔了二樓,他媽躺在床上,比起三個月前如今完全是換了副模樣,瘦骨嶙峋地好似鬼怪,臉色慘白眼眶深凹,看得李成功不敢認。她的嘴巴一張一翕在說著什麽,靠得很近李成功才聽到她在叫他的名字。她病得很重,醫院裏下了最後通牒便讓他們回了家,白血病並非沒有得治,然而在銅官鎮,這是個絕症,沒有錢也沒有技術,大家都習慣了等死。
“囡囡……照顧好……”李成功的母親說得很艱難,病症已經奪去了她所有的生機,微弱又細碎的請求傳入耳中,在最後她依舊放不下那小孩。囡囡是他外婆的小女兒,算輩分他得叫阿姨,然而年齡卻比他還小七歲。對於這位輩分上的小阿姨,李成功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外婆葬禮後被他媽抱回來的陰沉小孩上。李成功不喜歡他這個小阿姨,一向不喜歡,又瘦小又陰沉,就仿佛他外婆那間泛著破舊黴爛味的老房子,從裏到外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衰亡氣。
他們家很不一樣,李成功很早就知道,村裏人提起他們家總是瞥著那種同情又避諱的眼神,伴著歎息,壓低著聲音道著如果如果的可能,如果他小舅沒死,如果他媽選了個老實人,如果他大舅的腿沒斷,如果他外婆後來生個兒子……再多的如果被他們用廉價又毫無用處的同情口吻道出,不過是化作村裏閑談,帶著某種高高在上又暗自欣慰的心理——人總是能從其他人更糟糕的境遇中找到自以為是的安慰。
他們家是村裏人眼中活得很艱難的家庭,李成功清楚這一點。或許很早之前還是普通又令人羨慕的出了大學生的有前景家庭,在他小舅死後,之前所有的羨慕嫉妒化作了幸災樂禍與同情,直到現在。他小舅曾經是大學生,還是國都的名牌大學,本該是被村裏人當做榜樣有望未來在大城市出人頭地的希望,然而他連在大城市中掙紮奮鬥都從未有過,在他畢業前夕的那個暑假,被寄予大希望本該出人頭地的小舅溺死在了他外婆家門後的河中。不過是普通的下午,普通地去遊個水,誰都不曾料到一聲“媽,我下午去遊泳”成了永別,等拖船找到人拉上來時,他那個豐神俊朗的小舅已變成了一具發泡饅頭般的屍體。
那時候李成功四歲,已經有了隱約的記憶。那一年春節剛過,他大舅工地裏出事故瘸了一條腿,李成功的記憶裏還有那黑色塑料袋包裹著的三疊紅色大鈔,那是他大舅的老板賠的錢,一條腿三萬塊,買斷的是半生。然後是暑假裏,他小舅出了事,再之後,在李成功模糊的記憶中是吟唱了整整一個月的佛經和那些穿著黑衣繞著火盆裝神弄鬼的巫婆巫師,村裏人都說那時候他們家是被鬼竄了門。
他外婆是48歲的時候生的小女兒,距他小舅死去已經三年。村裏人都說他外婆是聽了神婆的話知道兒子還會回來這才拚了命地想要再生一個,李成功並不清楚老一輩那些事,但他知道,年過半百生孩子那是真的舍了命,這之後才過了六年,他外婆去世。外婆去世後的第二年,春節剛過他外公也走了。
他爸是一個很糟糕的人,李成功的印象裏對於他爸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但從周圍鄰居的話中他知道,他爸就是那種有錢養小三當賭棍沒錢混三混四的人渣,對於這種閑言碎語李成功其實並不在意,他一向當他爸已經死了,然而他並不清楚一家的生計全落到他媽一個人身上是有多艱難,何況還有個村人口中所謂跟他爸一樣混三混四不要好的兒子。在他外婆外公死後,他媽就將他那個輩分上的小阿姨接到了自己家,李成功對家的記憶差不多到此為止,之後幾年他就開始了肆無忌憚的鬼混,直到幾個月前他媽將他送出去打工。
15歲的李成功其實什麽都不明白,15歲的李成功在他媽的病床前又好似明白了什麽,那種色厲內荏的混混氣一下子攤垮,連哭都哭不出來,一時間感受到的隻有茫然。看著他媽最後向他伸出的手無力地垂下,刹那間他的腦袋中隻有一片空白,仿佛一切被清空,連思維都被隔斷,李成功就這麽呆滯地坐在床前,直到村裏的書記過來將他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