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放肆

  半年後,凡人界。


  汴梁城裡已經早早的入了冬,剛剛落了一場新雪,天氣冷得很,黃昏時分,平日里那些賣湯餅的小販都已經不見蹤影。


  蘇映雪身穿全套的紅色大袖衫,裙角以大片大片的芍藥裝點,她的心情又忐忑又羞澀,自從摔下蓮塘被嫡姐蘇行雲救起,她便失去了記憶,往事一片空白。隨後父母竟然把她許給了朝中一個中大夫武散官做正妻,那人為人正直溫和,由於父母早逝,周遭的人都覺得他失了教養,才耽誤了親事。雖說這個未來夫婿不是拖朱帶紫之人,但是是家中獨子,她嫁過去便是實打實的主婦,上沒有公婆,下沒有小姑小叔,能夠立刻主持中饋,后宅中陰私之事又少,夫君性格又好。這門親事,對她一個庶女來說,再好不過了。


  今日黃昏,夫君就要過來迎親了。


  她倚在門口,忽然想起了什麼,吩咐僕從,「我那柄十八骨梅花紙傘記得放在嫁妝箱子里。」


  自從落水蓮塘之後,就頗為喜歡那把傘呢。她想。


  忽然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向她走來,那少年劍眉星目,想來長到及冠便不知多少汴梁女兒傾心於他。蘇映雪瞧著少年,總覺得他有點眼熟。


  那少年穿了一身直裾,外罩黑色大氅,他抬手從腰間荷包里拿出來一串金色的精緻小鈴鐺,掛在蘇映雪的腰間,「小娘子今日成親,沒什麼合理,鈴鐺一串聊表心意。」


  蘇映雪把玩了一下鈴鐺,只覺得很是喜歡這串精緻的小玩意兒,便笑了起來,「多謝小郎君,穿那麼少,冷不冷。」她轉身欲喚來僕從去拿手爐給眼前這個少年,再轉眼的時候,卻不見少年蹤跡。


  蘇映雪追了幾步,來到大街上,卻依舊沒有看到那個少年的蹤跡。


  簌簌的新雪飄落而下,長街的盡頭空無一人,只有鋪天蓋地的白。


  仍未打烊的酒館里,卿微君從懷裡掏出三串銅錢拍在桌案上,很快烈酒就被溫了溫端了上來。


  卿微君徑自斟飲,又未用真氣逼出來,登時就雙頰通紅,醉眼朦朧。


  第一杯。


  自己單手執傘,牽著一個粉嫩嫩的小糰子,走在小巷子里。


  第二杯。


  自己對這個記名弟子例行公事的看了看修為,知道築基六層之後賜給她一件法寶,月華鈴在眾弟子的法寶里只算是一般,她卻笑得歡喜,小心翼翼的放在錦盒裡,才又收入納物戒裡面。


  第三杯。


  她臉色蒼白的跪在刑堂,說起十四年的風雪夜,那些隱秘的情愫,她的不甘心和一腔怨恨。


  第四杯。


  她臨受罰前向他叩頭,祝他一世順遂。


  第五杯。


  他忍不住下山去看她,她忘卻前塵,歡歡喜喜的待嫁,眉梢眼角里都蘊著幸福。


  一杯又一杯,外面的嗩吶聲想起,冰人們賀喜的聲音透過酒館門窗傳來,夥計和掌柜的也丟下卿微君去門口看熱鬧了。


  一牆之隔,咫尺天涯。


  他又飲下一杯酒,自己是刑堂長老,青黛峰峰主,平日里端著架子威懾弟子就已經很累了。


  「容我放肆一次。」卿微君喃喃一句。


  只放肆,不相思。


  這樣也好。


  最近青黛峰的氣氛很不對啊,峰主卿微君自從下山之後再回來,低氣壓已經影響到全峰的弟子了,本來卿微君就是個古板嚴肅的性格,因了刑堂那件事,似乎又是苛刻了很多,面對著卿微君陰沉的臉色,幾個嫡傳弟子都戰戰兢兢,不敢大聲說話。


  唉,青黛峰連守山門的弟子都知道了刑堂中的那件事,可是他們誰也不敢說出口,只能暗暗地交換眼神——上次不知死活在卿微君面前提起蘇映雪的那個弟子可是被找了個借口貶到後山,去打掃十年台階了。


  一個青黛峰的守門弟子突然睜大了眼睛,用手肘搗了一下發獃的同伴,「快看是誰來了。」


  「煩請二位師兄通報一下,我想求見卿微君。」蘇行雲難得穿了一身鮮嫩的鵝黃色襦裙,襯得整個人流風回雪一樣飄逸,她客氣的拱手求見卿微君。


  青黛峰。輕鴻居。


  卿微君站在書房裡,筆是湖州的狼毫,墨是上好的徽墨,他挽袖抬手磨墨,墨香散了滿室,稚嫩的臉上依舊是無波無瀾。連蘇行雲進來,都沒有打擾到他在潔白宣紙上一筆一劃的畫著什麼。


  「弟子是來為上次刑堂的事情道謝卿微君的。」蘇行雲深施一禮,她知道,在刑堂內,哪怕李御錦是他的嫡傳弟子,明華宗的首席,卿微也不曾偏袒於他。而即使蘇映雪與卿微君的前緣揭破,他也只是稍稍赦免了蘇映雪的罪過,也並未輕判。


  上者,民之表也,表正,則何事不正。


  這樣不偏不倚的刑堂長老,難怪宗主宸星君會一閉關就是十幾年,放心的將所有事物都交給他打理。明華宗有這樣的一個長老,著實是諸位弟子的幸事。


  「不必客氣。李御錦陷害於你自不必說,至於你的庶妹蘇流,她確實是經歷坎坷,內心也曾受過不少傷,只是心碎從來不是作孽的理由,她做錯了事情,自然該當受懲罰。」頓了頓,卿微君又抬頭看了蘇行雲一眼,「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並沒有過多為難於她,還讓父母給她安排了一門不錯的親事。我記得這個人情了。」


  「蘇流再不對,也是我的庶妹,總歸是打碎骨頭連著筋的血親,你又是我的師叔,所以我雖然心中依舊討厭她,但是也不願再為難她了。」蘇行雲從納物戒里掏出「雲龍吟」,「不過此次蘇行雲前來,確實是想向卿微君討要一件東西的。」


  「哦?你想要什麼。」紙上畫作已成,卿微君小心翼翼的吹乾墨跡。


  「我想要李御錦曾經的佩劍,踏莎行和雲龍吟本來就是一對兒。當初李御錦是首席弟子,而我是太上長老的唯一嫡傳,所以宗門內的長老們都對我們在一起抱有喜聞樂見的態度,賜劍給兩人。但是如今李御錦負我在先,我想拿到那把踏莎行。」蘇行雲慢條斯理,說話有理有據。


  「恩,你說的也有理,不過踏莎行價值不菲,是我青黛峰之物。你要做好拿靈寶靈草交換的準備才是。」卿微君皺眉看了看那張畫,又添了幾筆,蓋上了自己的私印。


  卿微君因為外表永遠停留在十三歲的時候,所以他的案幾相對於正常身高的成年人來講,稍稍矮了一些,方便寫字作畫讀書。蘇行雲一低頭,眼角餘光掃到畫上女子穿著紅色大袖,斜倚在門框上,把玩著腰間的金色小鈴鐺,她驚訝的一挑眉,氣機卻絲毫不亂——她早該有心理準備的,卿微君多年雖然嚴肅苛刻,但是心腸極軟,蘇映雪心心念念惦記了他十四年,又為了他不能夠再修道,遣返下山嫁人。他又如何不陷入到這場情債之中呢?

  都是孽緣啊。蘇行雲在心中輕嘆一聲。


  卿微君輕輕捲起宣紙,將它收入納物戒中,然後不動聲色的看了蘇行雲一眼,「你跟我來,能不能讓踏莎行認你為主,就看你的本事如何了。雲龍吟被賜給你的時候,玉棠君可是抹去了裡面的一切神識痕迹,踏莎行上,還有李御錦的神識,能不能得到它的認可,要看你的本事了。神識被抹,李御錦多多少少會受一點傷,他已經被囚入宗門水牢里了,我不能出手抹了他附在上面的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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