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君臣父子(下)
那位清流學士臨走前,送了離歡一件好東西。
十餘年前,大概是這位清流學士還是身居中書令要職的時候。去到晚江鎮之前,被離歡生母濛妃贈與一架古琴……
濛妃生的聰明,音律方麵在當時更無人能及。還為故有的六弦琴多添一弦。自創七弦古琴,打破從前六弦造化,另辟蹊徑,其音嫋嫋,宛若天籟。當時更是一度被人讚揚是音律方麵百年難遇的奇才。
吳卿留與濛妃相識相知,對這古琴自打拿到手裏,便珍視。隻可惜,晚江鎮一遊,歸來之日卻已物是人非……中書令已不再是中書令,七弦琴……也再無餘音了……
恐怕留有舊物引些無用事端,又怕睹物思人的清流學士。自打回到京都便把這濛妃贈送的七弦古琴封存,不知何時那琴音能在繚繞。沒想到這麽一封便是十載春秋。再遇離歡,自然也物歸原主,也總算是給離歡一件母親的舊物。
羅之州
帝都
念王府
新建的念王府氣派自不用說,光是那三道考究屏風才進得正院的門廳就夠那羅之州普天下學者世子觀摩,離歡也習慣了這樣的所謂奢華。此刻坐在那裏,手上輕撫古琴。
或是真的天生聰明,或是隨了那個不能提及的母親。離歡自小在音律方麵卓有造詣,有那麽些樂譜過目不忘,音律一點就通的本事。
此刻院中,琴音悠悠,雨滴垂落般如泣如訴。
洪韭走進庭院,那主殿的門敞開著,聽著琴音,洪韭緩緩走上幾層白玉台階。加了高度,減慢腳步,遠遠望著那念王殿下撫琴。
屋裏的念王殿下,身著一身黃色蟒袍,柔指撫琴,臉上笑意盈盈,可那琴音卻慘戚戚的……饒是有幾分,喜怒不行色,琴音訴衷腸的感覺。鬼知道這位念王殿下心裏多委屈呢?洪韭一邊想著,一邊仔細聽著那琴聲。
那琴音好聽,音律間不衝突,不擁擠,亦不驕不躁,不緩不急。便是讓哪位四合神洲出名的音律大家聽了去,也要拍手叫好!道一句:“此子可教!”這調子洪韭從未聽過,估摸著是自家這位七殿下隨手彈得吧……
撫琴之中,離歡靜下心享受著。不享受那琴音,不享受那曲調,隻是愛這種終於靜下心的感覺。自己不知道已經多久沒真的靜下心過……
心中則是靜靜思索著昨天的事情。
羅天帝君常有夢魘憂心。這事兒離歡早就知道,甚至還知道這夢魘十有八九和母親有關,隻是從未提起,也從未聽身邊的人提起。他知道,有關於這件事兒,恐怕是自己那皇長兄顧及自己情緒,刻意不提,也不許老旭頭兒提。自己呢,也便識相的不問,從不派人去打探。畢竟,母妃已死,斯人已逝。再多提什麽,不過是讓生者多添煩惱罷了……
可是現在。這樣一件事情,自己已經不得不問,也必須要問。因為這樣的夢魘,說不定會在以後很多事情上成為一種極其特殊的助力!隻是思索之間,離歡還是覺得好笑,自己如今竟然也要靠這種東西,來達到某種目的了……
昨天離歡把這夢魘的事情向老旭頭兒和吳卿留刨根問底問了個清楚。兩人的回答也跟離歡所想相差不多,那夢魘確實便是自己母妃濛妃,之所以從未提及過也確實是因為鍾離陽多次提醒王旭。隻是離歡沒想到這夢魘竟然已經困擾了那位從來喜戰尚武,威名一世的帝君將近十年之久了……
原來,這樣殺伐決斷的人,這樣冷酷少情的人,這樣一個為了保證自己手上權力,座下龍椅連自己最寵愛的嬪妃,連自己最出色的兒子都不惜殺害的人!他也愧疚!可……有什麽用呢?他的愧疚,這樣一個羅之州最尊貴,站在最高處人的愧疚,在離歡看來毫無用處。不能還亡者性命,不能換生者釋懷!
想到這裏,似乎連那琴音都變得愈發淒涼惆悵。洪韭本想著再殿外多聽一會兒,隻是那琴音愈發淒涼聽得自己都一陣顫動。實在聽不下去,隻得快步入殿,在念王殿下前躬身行禮。
“七殿下。我們該進宮了……”
纖長手指緩緩按住七根琴弦,琴音盡散中離歡抬眸:“好。”
說罷站起身子,朝外走去。
那位海公公早有過提醒,剛剛封王的皇子三日內要進宮謝恩。離歡自然按例行事。
想當初那位七殿下可遠不及如今這位剛剛晉封王爵的念王風光。這幾日,皇七子念王鍾離歡的名字在羅之州傳的響亮。
可測風雲之才的名頭下麵,又多了不少讚譽。說是這位念王殿下,這位睹星罔尊的門主,果不其然到底是皇子!虎父也當真無犬子,一回來先斬殺了那東宮的叛逆,又轉頭憑一己頭腦便消除了長歌城易幟之憂……
走在那宮院之中,從前連侍從們都不屑一顧的七殿下,轉身一變成了一一行禮,口口聲聲的“念王殿下”。
離歡沒去理會什麽,隻是徑直去見帝君。
海景見了這念王到這兒自然知道所謂何事,一番微笑把離歡引到帝君休息的“處尊殿”。
處尊殿中,那位活了半輩子略顯蒼老的帝君若無其事翻閱著奏折。
海景輕飄飄走到帝君身前,行禮道:“陛下,念王前來謝恩。”說罷便卑躬讓開幾步,退到一旁。
“兒臣,拜見父皇,謝父皇隆恩。”離歡跪拜。
那帝君沒回應什麽,抬手……那海貂寺也就識相的揮退其他諸多侍從,隻留自己侍奉左右。
“起來。”鍾離伐沒去看離歡,隻是依舊翻閱奏折。
離歡起身中,鍾離伐再問:“這處尊殿,照比十年前可有變化?”
處尊殿乃是帝君休息的地方,自打離歡被驅逐至睹星以後,別說是來,便是聽都很少聽過了……
聽到鍾離伐此話。離歡抬眼看看,回應道:“殿堂奢麗,變化不顯。隻是父皇,年邁不少……”
那帝君抬起眼皮,不禁笑起來:“那諸臣都說朕與天地同壽,歲月不侵……”鍾離伐說著,不禁又笑了幾聲:“你倒實誠。”
“諸臣鴻願,情意自真。隻是,兒臣與父皇,若再道這些,顯得生分。”離歡回答道。
瞧著那已經換上了黃色蟒袍,剛剛晉封的念王。鍾離伐臉上笑意散去一些:“你我。不生分嗎?”
這話光說出去,就聽得一旁的海景心頭一顫。這位帝君,從來善戰喜怒無常。這一句話若是回答不好,怕是這位剛剛封了王爵的念王殿下,又要被打進“冷宮”才是了。
海景緊張,離歡卻沒什麽表情。
不假思索,回應道:“兒臣與父皇,將近十年,見麵次數屈指可數,自然生分。隻是……將近十年,如今處尊殿中,父皇仍是父皇,兒臣……也還是兒臣。”
這句話說完。海景算是鬆口氣,也省著這帝君震怒自己要跟著跪下。
鍾離伐再笑起來:“從小便口齒伶俐了些,也算是個毛病。”轉而站起身,朝一旁擺放棋盤的欒金寢塌走去。“好久沒這機會,今日來了,陪朕對弈一局。倒讓朕也看看,這世人皆稱的‘可測風雲之才’究竟如何。”
“好。”離歡微笑著回應,跟到鍾離伐身邊,見其坐下,自己才緩緩坐在對麵。
對弈之中,這父皇與兒臣都沒說什麽,隻是認真對弈。
海景湊到一邊,瞧著那黑白交錯,棋布錯峙之間心中不免讚歎。
這帝君喜戰,棋風從來有睥睨天下之風。而這與之對弈念王殿下,棋路平宜中卻也暗藏不少殺機絲毫不讓,大有些全局在胸,運籌帷幄的意思,倒也真不枉那“可測風雲之才”的名頭。隻是與帝王下棋,若是贏……怕也是輸吧。
黑與白相互拚殺間,鍾離伐目注棋盤卻緩緩說道:“你覺得,朕十年前對你是否有失偏頗?”
離歡剛剛舉棋卻又趕緊放下,起身:“父皇……”
“隻是對弈閑談,緊張什麽?”鍾離伐不緊不慢,瞧離歡一眼,也並不著急,隻是再問道:“你覺得,朕對你……是否有失偏頗?”
“兒臣敢問父皇,想讓兒臣從哪個角度來答?”離歡兀自行禮,問道。
那帝君聽了,再抬頭看向離歡:“哪個角度?”
“是君與臣,還是父與子?”離歡問道。
“君臣父子……”鍾離伐再看棋局,問道:“有何不同?”
“臣有臣的考慮,子有子的想法。身份不同,觀點也自然不同。”
見離歡刨根問底,或許出於那困擾已深的夢魘,鍾離伐也不願多去計較。哼了一聲:“那便父與子。”
離歡聽了,則是沒等鍾離伐允許,便直接坐了回去。那坐姿也比之前放肆不少。
這些年了。那海景可是隻見過那位公主殿下鍾離痕對這位帝君如此放肆過。正捏把汗,離歡已經直視那帝君微怒龍顏。
說道:“父皇,既是父與子。如此便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