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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花果(六)

  任春華在職的時候,崔瑩有時候覺得自己活得比較累,走在路上,總有人與你打招呼,有些人見了面的親切樣子,就像是你捨出性命從虎口裡救出了他的孩子,或者是失散多年的親人剛剛團聚。對有些主動打招呼的人,崔瑩並不熟悉,在腦海里使勁撒大網,也打撈不出對他們的印象。有時她也覺得很為難,不熱情搭話,怕人家說你擺官太太的架子;熱情搭話,又怕不了解對方的情況,說了不應該說的話。


  還有親戚朋友找上門來要求幫忙辦事的非常多,他們不知道,任春華在科研所是個主要領導,而在北京城裡,與普通老百姓差不了多少,很多事情只有求別人才能辦成。更讓人生氣的是,有些事你給他辦成了,他覺得你應該給他辦;有些事沒有辦成,他認為你沒有把他的事放在心上,埋怨話一大堆,這讓崔瑩心裡非常糾結。


  這幾年為兒女的事,崔瑩****不少的心,容貌變化也比較大,時光用勤快的手在她臉上用皺紋編織了一張連小魚小蝦也撈不到的網,頭髮毫不留情地由黑變白,要不是幾件像樣的衣服裝點著,從外表看,純粹是個農村老大娘。但是,除了牆上的鏡子如實地告訴她自己加速衰老的事實以外,周圍的人都說她一點也不顯得老,甚至有人說她「越活越年輕」。


  任春華退休以後,崔瑩依然在為兒女的事情操心,那就是曉剛離婚不久需要安慰,曉媛上班回家需要照顧。當然,看到與自己同齡的人都帶著孫子、外孫,她也想早一天體驗隔輩親情,但看到兄妹倆現在對婚姻的態度,這個想法也只能深埋在心底了。


  任春華對工作上的事考慮得很細,對家裡的事,包括對兒女的事,總是粗粗拉拉、丟三拉四。當媽的則不一樣,兒女身上的細小變化,她都會感覺得到,有時她還能通過蛛絲馬跡,預測到兒女身上可能發生的事情。要不有人說,媽媽感到身上冷時,先穿上棉衣的總是孩子;媽媽覺得肚子鋨時,先吃到食物的也總是孩子。孩子大了,可以走南闖北,週遊世界,但是,總也走不出媽媽心裡那一小塊天地。


  「人常說,寧要討飯的娘,不要當官的爹。」崔瑩向任春華抱怨,「兒女都是我們從小養大的孩子,你不能對他們的事情不管不問,能不能從工作上分一部分心思出來,放在他們身上?」


  任春華對崔瑩的抱怨不以為然,反過來做她的思想工作:「孩子已經大了,他們的事情讓他們自己安排。你不要怕他們吃飯噎著,我們小時候是缺斤短兩的粗茶淡飯,他們現在是敞開供應的精米白面;你也不要怕他們走路摔著,我們小時候是鄉間小路自己瞎跑,他們現在是柏油馬路有人引導。即使他們吃飯噎著,也不會因噎廢食;即使他們走路摔跤,也不會倒地不起。對一定年齡的孩子來講,你幫他幹什麼,他可能就不會幹什麼,你放手讓他幹什麼,他說不定什麼都學會幹了。你也是在農村長大的,知道雞、鴨、鵝都有一雙翅膀,但是,因為總是有人飼餵它們,他們才放棄了飛翔的慾望。」


  崔瑩說:「你講的這些也許是有一定的道理,雖然同為父母,但有時候對孩子的事,當爹的可以講得出口,當媽的卻做不出來,這不僅是性別問題,也是感情問題。」


  每當說到與孩子的感情問題,任春華就知道崔瑩又要翻歷史舊賬,總是借故把話題扯開。


  對於兒女的事,任春華不是沒管過,曉剛小時候學習不是太好,他幾次被老師叫到學校訓話。回到家裡,也總是恩威並施,雙管齊下,同時用誘導和恐嚇教育兒子。女兒乖巧聽話,品學兼優,任春華倒是沒有操過多少心。


  曉剛離婚的時候,任春華感到有些突然,也有些內疚,對天天萎靡不振的兒子比以往多了一些關心,與他講的話也比以前的溫度高了一些。當然,他的話不像崔瑩的好言勸慰,也不像曉媛的尖刻激烈,而是意味深長、類似「挫折是人生的學校,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走好後邊的路。」之類的鼓勵,以及「如果失敗能使一個人長進,那麼,有時一次失敗比一次成功更有意義。」之類的教誨。


  「你爸爸經常為你的事晚上睡不好覺,他對你說的話有些可能不太順耳,但都是為你好,你要好好想一想。」崔瑩對曉剛說。


  媽媽的這番話,等於把爸爸送給兒子的每一粒苦口良藥都裹上了糖衣。


  曉剛對任春華給他的鈔票可以心安理得地裝進口袋,對任春華說給他聽的話,並不會心甘情願地裝進腦袋,儘管表面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基本上是左耳進右耳出,中間並沒有經過腦子的過濾。


  沒有跟媽媽隨軍的時候,曉剛覺得爸爸腦袋裡裝滿了故事,他探親回家的時候,只要纏住他,不管扯住那根神經,都可以抖落出幾個段子來。隨著媽媽到部隊生活以後,曉剛覺得爸爸滿腦袋都是說教,一張嘴就像政治老師上課,有時候不管你能不能接受,甩出來幾句像是剛從冰箱里取出來的冷冰冰、硬梆梆的話,讓你用心、而不是用胃去慢慢消化。


  曉媛勸哥哥:「爸爸對你有時候表現出煩也好、氣也好,都是一種愛的表現形式,越是與你親近的人,越是不拘於愛你的方法。」


  「我不這樣認為,愛你,而又不採用你喜歡的方式去愛,那就是不愛。」


  「你說的『愛』是不是也包括溺愛?」


  曉媛反駁他。


  曉剛每次對妹妹類似的勸慰,結論都是:得了便宜賣乖。


  曉媛小時候像個男孩子,比較調皮,最喜歡乾的事情就是在媽媽面前告哥哥的狀,然後幸災樂禍地躲在一邊,欣賞哥哥被媽媽訓斥的狼狽模樣,聆聽媽媽的巴掌擊打哥哥屁股的動聽音樂。


  稍微長大一些,到了上學的年齡,曉媛對哥哥多了幾分崇拜,覺得他雖然只比自己高一個年級,但懂的事情非常多。放學回到家裡,她就成了哥哥的跟屁蟲,這屋攆到那屋,那屋又攆到這屋,纏著曉剛問東問西。


  上了中學以後,曉媛和曉剛智商上的反差日趨明顯,曉媛的老師給她定的目標是上清華,而曉剛的老師只是希望他能夠考上二本。


  曉剛高考之後,曉媛給他開玩笑說:「你今年考得不錯,與清華大學的錄取分數線僅僅相差了不足二百分,只好屈尊上『北大』了——北京聯合大學,也可以簡稱『北大』。」


  「清華大學留給『日全食』們去上。」曉剛紅了臉,有點不好意思地回應妹妹。


  曉媛在家沒事的時候,嘴裡總愛嚼點話梅、口香糖之類的小東西,好像是在不停地吃著什麼,「日全食」是曉剛給她起的綽號。


  「我是『日全食』,你也是『日全蝕』,侵蝕的『蝕』,全身上下沒有一點陽光男孩的朝氣。」


  曉嬡在外邊比較注意尊重曉剛,在家裡則喜歡捉弄或者取笑他。


  有一天,崔瑩讓曉媛喊曉剛吃飯,曉嬡悄悄地走到曉剛房間的門口,聞到了從門縫裡飄出來的香煙味。她猛地推開曉剛的房門,厲聲喝道:「你又偷著抽煙,我向爸爸舉報你!」


  正爬在窗戶上抽煙的曉剛嚇了一跳,慌忙把半截香煙扔到窗外的草地上,求饒說:「『林大人』開恩,千萬別對爸爸講!」


  曉剛私下裡稱曉媛為「林則徐」。


  「我可以不對爸爸講,但要對媽媽講,讓她以後把廚房的抽油煙機移到你這屋來,省得你以後偷著抽煙時開窗戶凍感冒了。」


  曉剛一把拉住假裝轉身離開的曉媛的胳膊說:「好妹妹嘴下留情,你知道我最近情緒不高,身體也不太舒服,有人說,啤酒是液體麵包,香煙是氣體麵包,電視是精神麵包,我偶爾抽支煙,好比是補充補充身體缺少的某種營養。」


  曉媛看到曉剛可憐的樣子,覺得好笑,並沒有打算在爸爸和媽媽面前告發他,只是沖著正在餐廳擺放碗筷的崔瑩喊:「媽媽,哥哥喜歡麵包,改吃『西餐』了,咱們別管他,先開飯吧!」


  還有一次,曉剛下了班一進家門,就對崔瑩說:「媽媽快做飯,我都餓死了。」


  飯做好以後,曉媛對在衛生間的曉剛說:「哥哥,你剛才不是說餓死了嗎,趕快把遺容整理一下出來吃飯。」


  「你說話好聽一點,嘴巴那麼厲害,以後誰敢娶你?」曉剛打開衛生間的門,不高興地對曉媛說。


  「嗬,嫌我說話不好聽?你要是我的領導,我也許會說些好聽的話,拍拍你的馬屁,可惜你和我一樣,都是家長領導下的普通家庭成員。對了,我前天聽你的一個同事說,你現在高升,成了單位的總經理——總是遲到、經常早退、理屈詞不窮。」


  曉剛聽了曉媛的話,有些生氣地說:「你就是仗著討爸爸媽媽喜歡,在家裡就沒大沒小了。」


  「你有本事也去討爸爸媽媽喜歡呀,在家裡什麼活都不想干,還總想指使這個指使那個,誰會喜歡你?」


  「你懂不懂,這就叫『君子動口不動手』。」


  「今天你得動動手,吃過飯刷碗!」


  「昨天我已經刷過了,今天輪到你刷。」


  「昨天我們家吃的是撈麵,沒有幾個碗要刷,你今天得補刷一次。」


  「凈想好事!」


  「要不,咱們拋硬幣決定誰刷。」


  曉剛不理曉媛,出了衛生間的門就要往餐廳走,曉媛攔住他說:「不答應不讓吃飯!」


  曉剛想了想說:「好吧,我同意!」


  「那好,正面朝上你刷,反面朝上我不刷。」


  「你說話算數?」


  「絕對算數!」


  「哎,不對呀,按你剛才說的意思,正面反面都是我刷!」


  曉媛在家裡喜歡與曉剛耍貧嘴,有時候也喜歡在崔瑩面前撒嬌。有一次,她拉著崔瑩的胳膊,搖晃著說:「媽媽,我明天想吃『葯』。」


  「你又沒害病,吃什麼葯?」崔瑩奇怪地問她。


  「山藥,雞湯燉山藥。」


  「家裡沒有買山藥,明天我給你炒『蛋』吃。」


  「炒雞蛋?」


  「不,是炒山藥蛋。」


  「什麼山藥蛋,土豆唄!我最討厭吃的就是土豆,一提起這個名字嘴裡就流酸水。」


  曉剛逮住一個報復曉媛的機會,在一旁插嘴說:「我就喜歡吃土豆,以後咱們家早飯蒸土豆,午飯煮土豆,晚飯炒土豆。」


  曉嬡故作生氣地對曉剛說:「想吃土豆容量,你把現在的工作辭了,到農場去種土豆,天天喝土豆湯、吃土豆飯、就土豆菜,再娶個土豆一樣的胖老婆。」


  「我天天吃土豆,身上照樣長膘,不像你,天天昧著良心吃飯,我懷疑你每次吃飯前是不是都偷偷地服用了『瘦肉精』。」


  「『瘦肉精』我不敢吃,你每天晚上在自己的小屋裡偷吃發酵飼料倒有可能。我奉勸你,適當運動,儘快減肥,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天天陪著一堆脂肪過日子。」


  曉嬡與曉剛有時候打嘴仗,不過是想與他在感情上更融洽一些,以便在他情緒稍好的時候,不失時機地做他的工作。


  「我們應當學會享受生活,不要對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念念不忘,從而耽誤了欣賞人生道路上的美好風景。」


  她對曉剛說。


  「生活其實很簡單,過去一天少一天,我像現在這樣生活也不錯,年年都有收穫,最大的收穫就是每年的年齡都長了一歲。」曉剛消極地說,「你不要再對我做『艱苦細緻的思想工作』,我現在算是徹底地看透了,人的一生,不過是由產房到墓地的一段路。一個人從你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按下了結束生命的計時器,風吹鬚髮白,愁苦一笑間,一輩子很快就會過去,我現在一想起人在一生中要談情說愛、結婚成家養孩子這些事,心裡就感到發怵。」


  「既然人生只是短暫的一段路,為什麼不能走得更精彩呢?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誰也抗拒不了,有些老年人體弱多病,生活依然樂觀向上,即使有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也要盡情地欣賞今天的月亮。你年紀輕輕,就對前途悲觀失望,這無疑於是慢性自殺,無謂地消耗生命。你雖然已經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但是還可以重新燃起激情,開始新的生活。」


  曉媛對曉剛可以說是語重心長、苦口婆心。


  「你應該知道,有些人的心猶如一塊煤,燒過一次成了灰燼,就不可能再燃燒。」曉剛說。


  「有些人的心確實像你說的如同一塊煤,但有些煤燃燒之後成為焦炭,裡邊蘊含了更大的熱量。爸爸媽媽年齡都不小了,他們想趁身體還好的時候照顧孫子,所以,你要抓緊時間談女朋友,中華女子千千萬萬,一個不行咱現換,談得多了碰到合適的概率就大。」


  曉剛對曉媛的勸告漠然置之,不以為然,他對妹妹說:「我原來對『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句話理解不深,現在知道了其中的含義。我的那些大學的同學們大部分進了死亡之穴,只有少數幾個倖存者,我算是死而復生。下星期還有一個執迷不悟的學弟將成為圍城裡的囚徒,當然還有一個女士要升為管教幹部,他們有可能重蹈我的復轍。我現在沒有打算再婚,主要是對女人失去了信心,過去有些女人迷信、拜神,現在有些女人開放、拜金;過去有些女人生活貧困,最嚮往的事是花錢,現在有些女人生活富足,最喜歡乾的事是花心,她們當中也包括那些結婚前的海誓山盟者。所以我說,所謂真正的愛情,不過是聾子聽見啞巴說瞎子看見的那個東西。你沒有聽到別人講過一句話嗎:女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


  「這句話好像是對男人講的。」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你這話有些偏激,我們醫院有些女孩子對愛情就比較專一,其中有個年輕護士,結婚不久愛人偏癱,她不棄不離,已經照顧了他三年。」


  「你不要騙我,我現在的眼鏡是雪亮的。」


  「你把有色眼鏡摘下來,問題會看得更清楚。」


  「你別在我面前多費口舌了,我有時自己瞎琢磨,如果外星人來地球偵察,他可能會覺得人與狼、狗、豬、羊一樣,都是動物,不同的是,狼喜歡吃肉,羊喜歡吃草,人最殘酷,不僅喜歡不擇手段地撈錢,還喜歡傷害同類。」


  這種沒有結果的談話已經進行了好多次,但是,曉媛並不灰心,她知道,一顆冷了的心再熱起來,需要時間和溫度,一樁婚姻造成的創傷,可以用另一樁婚姻去醫治。但是,要想很快再給哥哥介紹一個女朋友,讓他再婚,這並不是一件容量的事情。


  曉媛有一天下班回到家裡,崔瑩神秘地對她講,她聽別人說,文秀與前夫結婚後在一起生活了僅僅三個多月就又離婚了,原因是她的新婚丈夫又有了新歡。對於一個有錢的商人來說,這似乎不算什麼,就好比一個人吃膩了烤全羊,再去品嘗一下水煮魚的味道而已。但文秀覺得,她為了與他結婚,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他不應該辜負自己。當然,離婚的時候,她沒有忘記向對方索要一筆可觀的分手費。


  曉媛聽了媽媽的話,沉思良久,她不知道這件事對曉剛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根據自己對哥哥的了解,他對這件事,不僅僅會是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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