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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花果(二)

  任春華在部隊里是走的「雙軌」,別誤會,這個「雙軌」不是犯錯誤幹部走的那個「雙規」,而是指既有行政職務又有技術職稱的雙軌制,他的行政職務是研究所所長,技術職稱是高級工程師,退休前兩年剛調為四級,屬於正師職幹部待遇,拿正軍職幹部一樣的工資。


  崔瑩對任春華沒有調為技術三級的原因,歸結為他「太老實」,工作玩命,不跑不送。技術三級幹部不僅是工資比技術四級高,重要的是能夠享受副軍職待遇,退休了可以不移交地方政府管理。


  「在部隊,副軍職以上幹部是溫室里的苗,有人精心管理;而師以下幹部是山坡上的草,任憑風吹雨淋。」


  任春華聽了崔瑩的這句牢騷話,心裡頗為不快,調為技術三級,在職時可以授少將,退休后可以留部隊,這是事實。但是,人總該有個滿足的時候,貪心是個無底洞,什麼時候都填不滿;寡慾是個百寶箱,裡邊有很多無價的東西。如果整天為已經過去的事耿耿於懷,那是自尋煩惱。


  「花開一時,草長一季。」他對崔瑩說,「你看我現在多隨便,天天與一幫老戰友一起到處活動,心情舒暢,其樂無比,我頭上要是有個『將軍』的光環,還放不下這個架子呢!」


  任春華原來一直做技術工作,相對單純一些,當了所長以後,行政工作牽涉很大精力,天天忙得腳底板打後腦勺,原本花白的頭髮,幾年時間就成了一片霜雪。不過,他當所長的這幾年,科研成果和行政管理雙豐收,得到了本單位群眾的擁護和上級領導的肯定。有人私下說,現在有些人的官是跑出來的,有些人的官是送出來的,任春華的官絕對是干出來的。


  今年年初,任春華這批軍隊退休幹部已經移交地方政府管理,他過去是研究所的『頭』,現在是社會上的『老頭』;過去是單位的『長』,現在是家裡的『家長』,而且還是個挂名家長,平常吃什麼飯菜、穿什麼衣服,都是老伴說了算。


  「在職的時候,組織讓幹什麼就幹什麼,退休以後,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只要不幹違法亂紀的事就行。」


  這是任春華與他那幫老戰友們的共識。


  任春華始終難以理解,有些人到了一定的地位,擁有了一定的財富,仍然不知滿足。還有些人甚至不顧黨紀國法、眾怒民怨,斂財不擇手段,跑官不顧影響,臉皮厚得可以揭下來貼在裝甲車上擋火箭彈。更有些人看到別人挨處分、被法辦,兔死狐不悲,槍打鳥不散,撞到南牆不回頭,到了黃河心還不死。這些人的心靈已經扭曲,他們只不過是在享受行使權力或者揮灑金錢帶來的快感。


  「一個人官再大,這個長,那個長,死了都到火葬場,去另一個世界接受馬克思的再教育;一個人的錢再多,銀成垛,金成山,死了都去八寶山,哪個靈堂里都不可能設個貨幣兌換處,讓你把『這邊』的錢帶到『那邊』去用。」


  任春華感慨地對崔瑩說。


  崔瑩對任春華的觀點有不同看法:「你以為有些人爭官撈錢只是為自己?他們是在為孩子著想!」


  「為孩子著想?這邊父母的屍骨未寒,那邊的兄弟姐妹為了爭奪遺產,親人反目,甚至大打出手的現象還少嗎?他們總是說為孩子著想,結果總是事與願違,遺禍無窮。」任春華反駁崔瑩說。


  任春華平時除了與老戰友們一起活動,還經常去兩個地方:第一個是醫院,看望幾個熟識的生理和心理都不太健康的朋友;第二個是監獄,探視本所一個以身試法的年輕財務幹部。他認為這兩個地方都是很好的人生課堂,前者為心胸狹窄、怨長氣短者留有床位,後者讓貪得無厭、縱慾無度者免費入住。


  這天吃過早飯,任春華端著自己的保溫杯,匆匆忙忙地往軍休所活動中心趕,區軍休辦準備組織撞球比賽,他要代表所里參賽,今天開始集中練球。


  在小區的廣場旁邊,任春華看見幾個老頭老太太在那裡跳一種叫不出名字的舞,又伸胳膊又甩腿,個個都像得過小兒麻痹症。曉剛和曉媛都勸任春華與崔瑩也加入他們的隊伍,崔瑩不同意,任春華更不同意,兩個老人都說不願意與他們一塊湊熱鬧,就等著在家裡抱外甥和孫子。


  研究所原來分管行政工作的王副所長提著一大兜青菜匆匆忙忙地從外邊回來,對廣場的舞者也是看都不看一眼。


  「老王,最近在家忙什麼呢,軍休所組織的活動都不參加?」任春華停下腳步,喊住了他。


  王副所長把沉甸甸的菜兜子放在腳下,長出了一口氣說:「我在家研究『孫子兵法』。」


  「到底是當過作戰訓練處處長的人,在家裡休息還不忘老本行。」


  「什麼不忘老本行,這是兒媳婦從婦產科出院以後賦予給我的新的歷史任務。」


  「原來你在家是研究怎麼樣帶孫子的兵法。」


  「不是研究帶孫子的兵法,而是研究當孫子的兵法。我們這些人命苦哇,有了兒子當兒子,有了孫子當孫子。現在小孫子一哭,我比當年在訓練場上聽到吹衝鋒號跑的都快。」


  王副所長原來總是抱怨自己的兒子不好,說他小時候是調皮搗蛋的孩子,結婚以後才成了「聽話、孝順」的孩子,是聽媳婦的話、孝順丈母娘。媳婦和丈母娘前幾年都說暫時不要孩子,他響屁都不敢放一個。


  王副所長現在說的話,外人聽著似乎還是在抱怨,但喜悅之情溢滿了老臉的溝溝坎坎。


  任春華想到自己的家,心裡有一種酸酸的感覺,也有幾分愧疚。


  他對一雙兒女的事,現在問得不多,過去也顧得很少。兩個孩子在家鄉的縣城分別上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崔瑩才隨軍把他們帶到北京。在此之前,他與自己的孩子有時候一年見一次面,有時候一年見兩次面,所以,在他的印象里,孩子是一節一節往高里長的,見一次一個樣。


  一家人長期在一起生活以後,任春華比較喜歡聰明伶俐的女兒,總覺得兒子膽小怯懦,缺少男子漢氣概。老子對兒子不滿,兒子對老子敬畏,父子倆的關係顯得就不是很親近。任春華也發現,隨軍以後到部隊生活的兒子,與父親關係緊張的不在少數,自己有個老戰友汪泉,在東邊一個部隊大院當副師職幹事,也是剛退休時間不久。他與長大了的兒子簡直是勢不兩立,汪泉的老伴以前總是說他們爺倆一個是本.****,一個是小布希,天天打不完的仗。所不同的是,汪泉奉行的是「打是親,罵是愛,又親又愛用腳踹。」用暴力把兒子推向了自己的對立面,而任春華對從小就體弱多病的兒子從未動過一根手指頭,只是與他思想交流少,沒有打好感情基礎。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任春華分析,主要是父子長期不在一起生活,老子覺得兒子應該是聰明活潑,兒子認為老子應該是威猛高大,都把對方神化了。而長期在一起生活之後,頭腦中想象的「神」都變成了眼前的「人」,他們不想看到、也不願意包容對方的不足和缺點,這樣,相互間的矛盾也就不可避免了。


  以前對兒女的事過問得不多,還可以說是工作忙、見面少,現在自己退休了,再對他們的事不管不問,似乎是說不過去。等過幾天打完撞球比賽,先與兒子好好談談,他最近心情不好,情緒低落,能對他的事出個主意、提點建議也好啊!


  任春華滿腹心事的進了軍休所活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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