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緣起似故人(上)
或許所有人都還記得,這一年,長歌公主出嫁的場景吧。
市井都傳聞,長歌公主屬意的其實是喬墨將軍,卻不知為什麽,最後還是同意嫁給了匈奴的少主呼衍蘭。
聽說,最支持和親的就是嘉熙王爺,期間不知上了多少奏折,沈逸之雖然猶豫,最終,卻還是聽取了他的意見。
這件事,慕容凝湘是知道的。原來,沈靖的計劃竟是想讓公主遠嫁。生活在陌生的部族與土地,不知會有怎樣的悲哀。
正如慕容凝湘所料,九月的時候,匈奴地區就傳來了長歌公主沈竹瀟逝世的消息。
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沈逸之正在書房中議事,羽岸進來,隻是在他的耳邊說有秘事稟告,沈逸之便遣散了眾大臣出去等候。
等所有人都出去,羽岸才將手中的錦帛遞了上去。
“這是什麽?”沈逸之將它打開,就看見了沈竹瀟清秀的字跡,“竹瀟的家書?!這丫頭,終於知道寫封信回來了。”
“哥哥,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魂歸大漠。我早知會有今日之殤,可惜這裏離長安太遠,不管是我的魂魄還是軀體,都再也回不到長安了。我在這塵世的留戀,唯哥哥一人而已。當日事,我雖心中成灰,卻並沒有怪哥哥將我嫁入異族,或許是我命該如此,我不怪任何人。今日,已是再無留戀,不要怪妹妹先行一步,世事如塵埃,總有一天會歸於虛無。而我,隻是解脫了一切的束縛而已。”
沈逸之一字一句看過,忽然覺的頭有些昏沉,伸手將帛書鋪平,又看了一遍,方知並不是自己看錯,他隻覺胸中鬱結了一口氣,隱隱的作痛,隻好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卻還未見好,眼角漸漸有些濕潤,眼淚就順著臉頰肆意的滴到紙上,吧嗒一聲,嚇了他一跳。
“皇上,請節哀。”羽岸在一旁有些無措,沈逸之平日裏喜怒常常不形於色,這樣的感情流露很是少見,看來長歌公主的死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
“朕想自己靜一靜,你出去吧,告訴外麵的大臣,有什麽事,明日再議。”自他懂事起,何嚐在別人麵前流過一滴淚,他是皇上,不能有脆弱的一麵,別人覺得他冷血也罷殘忍也罷,都比覺得懦弱要強上百倍。
還記得小時候,他貪玩,有一次趁著沈靖不注意,就拉了沈竹瀟一起出宮玩耍,畢竟還是孩子,天性如此。
長安的集市真是熱鬧極了,看得他們眼花繚亂。大柵欄裏賣藝的人吹出了明晃晃的火焰,那個雜耍的小姑娘頭上頂著好幾個青瓷的碗,街上飄起的誘人的香氣,到現在,還是讓他十分懷念。
他還記得,那天他買過一個花燈送給她,隻是帶回了宮中,就再也沒見過。前幾日,他吩咐宮人打掃了沈竹瀟的寢宮,在陳年的木箱中將那盞花燈翻了出來。
原來,她竟是珍藏了這麽久。
“哥哥對我真好。”這是,那天他買回花燈時沈竹瀟說的話。他們隻有彼此了,親人,那麽,他將她嫁入千裏之外,是不是錯了?!
他的妹妹原本可以是幸福的,他知道。可是,他親手埋葬了她的幸福。她不怪自己,可是,他自己又怎麽躲得過內心的譴責。
回憶中,出宮那一日,好像還發生了什麽。他們兄妹後來,一起要了碗市井的小吃,卻因為沒有錢付而差點被店主人賣了出去。後來,他們兄妹跑了出來,躲在了破廟裏,在那個廟中,他們遇見了一個小女孩兒,還是她救了他們。看年紀,七八歲的樣子,相貌倒是清秀。細細想來,那姑娘的名字似乎也叫凝湘,與那日調查的那個姑娘是一樣的名字。隻是看她的際遇,定不會是什麽武林第一盟主的女兒,應該隻是同名罷了。或許,早就不在人世了也未可知。
沈竹瀟因為這驚嚇,當晚就病倒了,平日裏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沈逸之也沒有辦法。
“咦,這是什麽?”廟中的小姑娘應該是乞丐吧,見沈逸之身上的飾物有些好奇。
“這個隻是個玉佩,你喜歡便送給你吧。”沈逸之道。
小姑娘點頭道了謝,拿著玉佩便離開了。不久,卻帶了個大夫回來。
有了藥有了大夫,沈竹瀟的病很快就好了。兩日後,兩人便回了宮。
宮中早就因為他的離開而引起了軒然大波。
之後,他就很少出宮了,那次回宮後,他大病了一場,病好後似乎換了一個人的樣子,也很少和沈竹瀟一起嬉戲玩耍了。
若說是什麽原因,大概是因為當年病中不小心聽到有人要趁著他出宮而謀害他吧。他雖然不信,卻知道若是他不強大,終究會脫不開被殺的命運。
這一晃,這麽多年就過去了,叔父已經不在身邊,妹妹更是香消玉殞,他真的,真的就是孤家寡人了。
外麵的天已經慢慢黑下去,沈逸之還是不肯讓人進殿點燈,長安殿裏,一夜漆黑。
已經是九月了,夜風有些微涼。說不清是夜晚的涼意還是心中的涼意,沈逸之忽然覺得好累。
那些與沈竹瀟的回憶像潮水一樣漫來,有心酸有難過有無奈,五味陳雜。這是世間的酸甜苦辣,生老病死的悲哀。
天佑二十七年,長歌公主逝世,全國大喪。
不久,匈奴再次發起戰爭,喬墨再一次統領眾將踏上了討伐匈奴的道路。這一場戰役,雙方都沒有手下留情,沈逸之收到的消息裏,很少有捷報傳來。這一場拚人數拚殺伐武器的戰爭,十分激烈,加上這一年冬天氣溫驟降,大雪不斷,喬墨率領部隊的損失已經十分慘重,能與匈奴相抗衡已是十分的不易。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第二年的春天,喬墨的軍隊卻大獲全勝,追擊了匈奴近三百餘裏,大耗了匈奴的實力與士氣。已是最後的一場戰役,喬墨有把握可以贏到最後,卻沒想到,前一晚對方的使者來到了他們的軍營,說是想見他。
當他見到這位使者的時候,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想見他。這個人,正是呼衍蘭。
“我還以為是誰,你就不怕我把你扣在這軍營裏,還省了一場殺戮。”喬墨的話冷如冰山。
“我自覺得喬將軍還是個君子,定是不會這麽做的。”呼衍蘭頓了頓,“我今日前來,並不是以匈奴的首領的身份前來的,而是以竹瀟的夫君的身份前來的。”
“竹瀟.……竹瀟最近可還好?”喬墨開口有些猶豫。
“你……你還不知道?!”呼衍蘭不由皺了皺眉,聽說竹瀟是國葬,他怎會不知?
“知道什麽?……罷了,這個不重要,竹瀟已經身為人婦,我沒有權利再關心她,而你,你身為匈奴首領,可還記得自己的承諾,說是娶了竹瀟便不會入侵我朝一寸土地。”
“我並沒有食言,竹瀟活著的一天,我絕不會侵占你們的土地。”
“你的意思是……不不不,不可能,她還那麽年輕,怎麽會,怎麽會.……”喬墨的腦中一片空白。
“你們的皇帝親自為她主持的喪禮,全國大喪,怎麽不可能?!”呼衍蘭的語氣中似乎帶了些嘲諷,卻又像是憐憫。
喬墨忽然記起,出征前的一個月,沈逸之不知是怎麽了,留他在宮中住了很久,偶爾也會找他喝喝酒,喝多了,還會說些他所不能理解的話,隻是因為是君臣,他並不敢僭越。但是,沈逸之的憂傷情緒還是感染到了他,每每見到沈逸之流露出悲傷的神色,他心中也會忽然難過。
“原來,是這樣……”喬墨不由笑笑,滿是苦澀。
“我今日本不想前來,隻是竹瀟自來我處,便日日心中鬱鬱,我再也沒有見她開心的笑過。後來,她便病了,我試過各種方法,卻還是回天無力。我知道這是心病,又豈是湯藥可以醫好的?!我知道,她不愛我,她這一生,隻愛你,可是即使是這樣,我還是心心念念地等她回心轉意。雖然最後沒有留住她,可是我並不後悔,起碼我可以明白我自己的心。喬墨,你可明白你的心?!”
“你不要再說了!!”
“喬墨,你到底在怕什麽!隻是怕說愛她麽?她明明一直在期待你給的愛,你呢?!你不愛她!”呼衍蘭忽然有些激動。
“不,不是這樣的,我,我是真的愛她,你說的對,是我,是我沒有勇氣和她在一起。”喬墨的聲音漸漸小下去。
“該說的,我已經說過了,這些,是在竹瀟的房間裏發現的字畫,現在,留給你。以後,我們就是敵人,我不會手下留情,希望你也不會。我就是恨你,目標是殺死你,或者,讓你殺了我。明日,戰場上見。”呼衍蘭揚了揚衣擺,轉身出去了。帳篷上的帷帳隨著呼衍蘭的動作掀開,初春的風又揚了揚,才最終落下。
喬墨站在原地,呆呆的。這風,真是刺骨啊,寒冰地獄,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