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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少年時

  陸飲冰像死豬般被丟進牢里。他穩住身子,盤腿靠在古舊的石壁上。


  他看見了侯雪,渾然間冷冷地笑起來。


  侯雪道:「你笑什麼?」


  陸飲冰道:「我笑你蠢!」


  侯雪道攥緊了槍。陸飲冰看著他的槍,忽笑得更厲害,也不說為什麼笑,弄得侯雪迎頭便是一槍!

  陸飲冰瞅準時機,猛地抓住槍頭。侯雪一驚,忽然經絡暴起,將槍猛地拽回來!這凌厲的動作,已將陸飲冰掌心的皮肉全給磨破,滴出鮮紅鮮紅的血,像白雪中盛開了鮮紅色的梅林。


  陸飲冰「嘖」了一聲,握緊他流血如注的手。


  侯雪道:「你找死。」


  「呵,恰恰相反,我還想活很久。」陸飲冰忽又沉寂下去。


  侯雪繼續盯著他,好似蟄於黑暗的野獸,少有詞語可以形容他。這樣一副臉孔容易令人想到:絕望、不甘。好似冰封萬里的紅雪之下,還有那驚天的熔滔,要將人焚燒殆盡。


  少有人可以盯著他的眼超過半分鐘。


  除了陸飲冰。


  陸飲冰原本就是這樣的人,歌絕訓誡:唯武不屈,困難好似彈簧一樣,你強它就弱,你弱它就強。若有人用惡狼一樣的眼神鉗制住你,你就得千倍、萬倍地奉還回去。


  所以他瞪大眼睛,迸射出同樣的殺氣。


  可侯雪那種獨特的殺意,那種渾身發散著危險的味道無人可以效仿。陸飲冰好似龍前的毛毛蟲,那麼地渺小,那麼地勇敢。


  「咳、咳。」陸飲冰叫得有些吃力,咳了兩聲,接著道:「你是為什麼被關進來的?」


  侯雪沒有回答。


  陸飲冰道:「我本想從朔城內端開一條血路,沒想到雙拳難敵四手,真是英雄末路啊。」


  朔城現逾五十萬兵力,若真要這樣算下去,豈非要對付兩百多萬個敵手。


  大夫在旁邊偷笑,卻見侯雪直直地盯著他,莫不是將這事情當真了。侯雪道:「你真得要成為朔族的敵人?」


  陸飲冰笑道:「按照我的脾氣,或許整個青州都將成為我的敵人,是萬人敵!」


  大夫忍不住盈盈地笑了:「想這青州諸國,東蠻、西水,北歌絕,南扶桑,遊民散族無數……這雄渾巨大的世界版圖,你若能閃耀那麼一小會兒,足以名垂青史了。」


  陸飲冰忽然認真地盯著她,盯得大夫臉泛桃紅,漸漸覺得不好意思了。


  他的眼睛,睿智、冷靜,偶爾閃過一絲狡猾的意味兒。還不是那種小小的狡猾,是那種深藏不露,一鳴驚人的感覺,陸飲冰只是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別人都覺得是這壞小子滿腹壞水,是在盤算著什麼呢。


  相比之下,侯雪就顯得內斂,像荒野中四處流浪的野狼,充斥著無與倫比的殺氣。可能侯雪這樣的人不如陸飲冰那麼討人喜歡,他懂得荒野里食物的重要,他會為了那少得可憐的食物奮鬥到滿身瘡痍,別人看來真是足夠了,可在侯雪看來,這不過是份內之事。


  值得他認定的東西不多,所以他一旦認定了某些東西,所以他會奮力去保護那些東西。


  侯雪盯著陸飲冰,恍惚間有種奇妙的感覺。


  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睛里讀出了些許意味。


  侯雪用他少年沙啞的聲音問道:「你是誰?」


  陸飲冰道:「我叫陸飲冰,你又是誰呢?」


  侯雪道:「我沒有名字,但我站在這裡。」


  陸飲冰道:「人怎麼可能沒有名字呢?」大夫附和道:「歌絕的世子喲,你大可以叫他侯雪。」


  侯雪沒有說話,他只是喃喃著一些難以聽到的話語,握著長槍的手一直攥到咯咯發響。他的髮絲輕垂,那墨黑的頭髮比陸飲冰枯槁許多,可是受盡了風霜的磨礪。


  相比之下,陸飲冰那頭髮烏黑髮亮,好似黑緞子一般披散在腰間,微微束著,便讓許多女人們都很羨慕。大夫看得出神,多想撫一撫、摸一摸那柔緞般的秀髮。


  侯雪皺緊了眉頭,他墨黑而深長的睫毛也輕輕擻動著。


  恍然,名字對他沒有太大的意義,無論是他的爹、還是他的娘,都將他拋在了一望無際的荒野中。他生來懂得太多,所以許多時候都不用說話。


  侯雪的嘴唇忽然動了,他說:「陸飲冰,你會將軍隊帶到朔城?會用鐵蹄將所有人的幸福生活碾碎嗎?」


  陸飲冰的笑容忽又黯淡下去,他道:「我多麼希望大家和平相處,大家拼起一條綿延百里的桌子,在大草原上喝酒聊天,看著大而圓的落日從扶桑的殘城中緩緩落下。」


  「一無是處!」


  侯雪忽然喊了出來,眼神迸發出一絲難以尋覓的微弱光芒。


  想要一方歌舞昇平,就總有另一方殘垣斷壁。


  整個世界都在尋找微妙的平衡點。


  但青州歷史上的九千萬年,無人做到。


  陸飲冰忽然轉過頭,盯著侯雪,道:「若我無法避免地殺入歌絕,毀掉現在的一切,你難道會阻止我嗎?」


  侯雪道:「會。」


  「可你看起來並不像朔原長大的人。」


  「這並不重要?」


  「並不重要。」他的朋友「赤」是朔原長大的,它喜歡朔原的水、朔原的山。


  「好像我的世界,只有與赤跑過的地方那麼大。」侯雪微閉眼睛,深情地望著外邊,赤現在怎樣?


  朔族的皇宮外,侯殮在他的金玉棺材中沉睡。


  無數士兵與百姓簇擁著他,猛虎營殘存的將士滿身瘡痍,即使沒了腿,爬也要在跟著送葬的隊伍去。照理,武爵應被祭在皇城的正南門三天三夜,供百姓弔唁。


  朔皇沒有出席這次殯葬,一切交予當朝的文爵全權代理。


  文爵高唱頌歌。


  數百位行禮者身披白紗,彷彿是層層白雲降臨在從中。


  朔原長大的人兒都很硬朗,漢子們的肌肉像是花崗岩,女人們性感的褐色肌膚也在紗段下若隱若現。


  他們圍成一個圈,鳴開羊角號與笛子。最美的姑娘站在中間,為逝者唱起空靈飄渺的葬歌。


  天地浩大,悠悠吾心。


  美麗的大草原啊!

  請讓我們重回你的懷抱。


  風在耳邊掠過,姑娘的發束也飄落,那純白色的發束宛若飛舞的銀蝶,撲撲著向那碧草叢中去。


  草叢下的黑土埋著屍骨。


  屍骨總會令人聯想到死亡、恐怖.……這卻不同。


  猛虎營的戰士們哪,所有為朔城流血的英勇人們哪……就請安眠於此。


  他們的睫毛彷彿動了,這樣的美景確實能令逝者都開始留戀。所有戰死的屍骨都在這裡沉睡,身上噴上了鬱金香的香料。找不到的屍體,則用生前某些相關的物件代替。


  侯爵。


  除了他的七星寶劍——「北斗」,還有什麼值得後人傳頌?還有什麼足夠令人稱讚?

  燕開一把推開文爵,他手裡攥著帶血的帛書。


  ——「朔族的人們哪,這就是你們侯爵戰死的原因!這就是侯爵所留下的最後願望!」


  他說,就抱著我骨灰,從朔西高高的城頭灑下,一直飄到清澈浩瀚的泗水之中,隨著泗水飄流,就能看見天阿城了。聽說最純凈的靈魂會被天阿城的魔力所吸引,我相信,她一定在那裡等著我。


  聽說那夜,泗水的河畔忽然下起了雪。


  紅色的雪。


  在天阿城的流影之中,好似有一位紅瞳銀髮的女人拉著少年騎士的手,一直跑到天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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