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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侯爵

  今夜本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夜。


  可聰明的人能發現其中最細微的差別,從這微乎其微的變化中看清天下局勢。


  侯殮召集七位軍士,坐定蘇撫十七城臨東第一城:蒼岐。


  侯爵、猛虎騎長、朔原大將.……他創造了太多的神話,他也有太多的名字,如猛虎騎長,猛虎營雖僅有一千士兵,卻個個善於騎射,內稱破軍,是當年唯一可與歌絕武士一戰的部隊。


  侯殮在這裡已經半年。半年來,他從未離開蒼岐一步,他總是手握長槍,看著東北的大戈壁,每當黃昏,那赤紅色的火燒雲就像焚燒著戈壁內的萬物蒼生,而後迅速變換為黑夜。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寒到刺骨,險到心驚。


  任誰長居在那裡,都會羨慕豐沛而美麗的蘇撫草原,在蠻人看來,這裡就是神聖的天堂,好似脫光衣服的美人在勾引著他們。


  所以侯殮會在這裡,朔族人都親切地稱他為「侯爵」。一個七世的爵位,容不得任何質疑與挑戰。


  侯殮人尚在中年,卻比這個年紀的人蒼老了許多。他的面容清秀,笑起來時卻有一絲調皮,很像古時候那些拈花惹草的風流俊少。可他心頭積壓著無數的錯綜複雜的事情,他已經有些不堪重負了,所以面容更加地削瘦,像是用刀劃出來的。烏黑柔亮的鬢髮摻了二三白絲,可他還是細心地梳理好,扎著朔族騎士最傳統的冠發。他有兩撮可愛的小鬍子,大家看來,倒是在風流的道路上更進一步。他只是坐在這裡,腰間寶劍即使深藏於劍鞘,也迸出攝人心魄的寒光。


  侯殮將地圖在桌上徐徐展開。


  ——「朔東,橫越萬里。」底下的軍官討論著,「既橫越萬里,便不知從何處攻來,每個地方都可能殺來蠻族的軍隊。」


  「不。」侯殮的目光在燈光下熠熠發亮,就像玫瑰色的寶石。他接著說道:「東陸蠻族聚居於大蟒蛇峰,就從那裡,給我劃出一條通來蒼岐的最快路線。」


  眾人沒有辯駁,迅速地去接辦手底事情。昏沉沉的燈光灑在軍帳前,侯殮本來消瘦的面容更添一絲憔悴。


  軍營的人都走完了,只有侯殮與他的副將燕開留下。


  侯殮的眼睛好像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只要被他盯著,就感覺毫無保留地被看穿似的。燕開笑了笑,道:「將軍請莫再盯著我了,感覺我像是沒穿衣服一樣。」


  侯殮大笑,笑聲溫和婉轉,與他那桀驁不馴的性格相差甚遠。


  燕開道:「我朔原與那歌絕莽國大戰之後,元氣大損,現在就如那張開脖褶的毒蛇,威嚇在外,心力卻大不如前了。」


  侯殮道:「我們不是蛇,是龍。」


  「是龍又如何?」


  「蛇會卑躬、會屈膝、會為了生存逃之夭夭。龍卻不同,它即使被天神戴上枷鎖,被關進暗無天日的墳墓裡頭,它依舊會發出世上最震撼的音角。」


  燕開望了望賬外的「侯」字旗,它那黑龍紋的圖騰,就像大家所稱讚的侯爵一樣,威武而強悍。


  燕開忽然感到很悲傷,他道:「可有些時候,蛇比龍更容易生存。」


  侯殮沒有說話。


  確實,如龍一般神秘而強大的生物也都化作了世界的塵埃,深埋在黃土之下。沒有了神秘古老的預言家,沒有那屠龍的勇士,沒有被搶奪的公主,更沒有那夜空中叱吒星月的豪氣。


  這個世界逐漸地需要隱忍,龍這樣傲氣凌人的生物終究比不得毒蛇,它蟄伏在黑暗裡,竊取著龍的食物,龍愈發地消瘦,最後飲恨而死,而蛇卻得到了世界的肯定。


  燕開道:「我自參軍那日起,跟著的是將軍這面屹立不倒的將旗!而不是所謂的君皇,若將軍要兄弟們去死,兄弟們便死,絕無片刻的蹉跎。」


  侯殮拍案道:「隨我揮師進都,宰了那龜孫。」


  燕開道:「好!」


  侯殮道:「高舉我侯殮的軍旗,一路不留活俘,見敵便殺!」


  燕開激動道:「好!」


  侯殮眼裡的光彩忽又黯淡下去,他笑道:「猛虎營的鬥志尚未泯滅,但我已太老了。」


  燕開拱手道:「將軍不老,您的兄弟並非賢明之主,若將軍繼位,定是我朔族眾望所歸。」可侯殮卻一直鬆掉手裡的長槍,他細細看著這柄長槍。


  多美的兵器。


  美麗而致命。


  槍長七尺九,槍身被猛嘯的虯龍所纏繞,在昏沉的燈光下,發散著冷酷與絕望的氣息,那是柄象徵「無堅不摧」的聖物,是侯殮九代世家所傳。槍身見不到其它顏色,完全被黑色所覆蓋,那種不吉祥的黑色,高貴、冷傲的黑色。槍頭長兩尺整,側刃鋒鑠如寒冰,即使在朔原最黑暗的夜裡,它也發出奇迹般的光芒。


  這就是青州十七聖物之一的「朔雪悍龍槍」。


  一柄永不折斷的殺戮之槍,因曾沾染龍血,所以變成世上最堅硬的兵器之一。年代太久遠,難以考究此槍究竟出於哪位名將之手,但如此複雜的工藝,恐只有泗水之阿的軒幾氏族,才有如此驚為天人的技法。龍被龍鱗所保護,龍鱗是當今唯二的堅硬鎧甲,能刺穿這樣的保護,朔雪悍龍槍在鑄造之前便已凝聚了屠龍的殺意,龍血只讓它平添了幾分神秘氣息,而不改它本身的強悍,就像一頭靜卧的龍,一旦驚起,非天崩地裂而不平息。


  侯殮道:「我老啦,真得老啦……」燕開已不願再說話。


  侯殮接著嘆息,道:「我只是一個想保護大家的人,但倒頭來,我連僅有的那兩個人都沒能保護,現在,他甚至不會叫我一聲『父親』。」


  燕開不說話了,他記得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是那麼冰冷,而又充滿著一種殺意,恍是進入陌生地方的野獸。


  一個本該享盡榮華富貴的侯爵之子,卻自幼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他來蘇撫草原的整整兩年都沒說過話。


  只在眾人練槍的時刻,他嘴裡才擠出了這幾個字:「我要學槍。」他的聲音沙啞而沉重,不似少年人所發出,而如一頭飽經風霜的野狼。


  他沒有說出娘親的下落,兩年來,他就像一個啞巴。


  燕開道:「他……還沒說出名字吧。」


  侯殮苦笑道:「他肯定不願意對我說,一個拋棄他們娘倆的人,一個甚至不敢承認自己所愛的女人的悲慘男人。如果是公乘踏月那個女人,會給他取什麼名字呢?」


  那個可愛卻悲慘的女人.……陡然之間,只讓他將手裡的長槍攥得更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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