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領悟（上）
翟玉剛的名字就叫翟玉剛，小山村裡的老人家取名字還停留在上一個世紀的審美，比如玉、秀、紅、軍這種字，總是頻繁地出現在他們的名字裡面。翟玉剛出生之前父母叫村子里的大仙看了說是個丫頭，所以父母一開始給他預備的名字是個丫頭的名字，叫玉秀，結果等生下來了才發現是個兒子。
玉秀這個名字自然是不能用了，翟玉剛的父母這就給孩子取了翟玉剛這個名字，是希望他能夠堅毅、剛強，但是翟玉剛自己很清楚，這些都是媒體穿鑿附會的，真實的情況是，父母當時是請村長取了女孩子的名字，可是生下來之後發現是個男孩子，但是他們沒錢再去請村長吃一頓酒。
山村裡的老夫妻，聽說過、認識的字十分有限，聽到別人家叫「剛」的男孩子多，這才用了這個字，至於這裡面到底有什麼深刻的期望，根本無從談起。在那個連電都沒有通上，日久天長點著煤油燈的山村裡的長大的人，哪知道在給孩子取名字之前算怎麼合生辰八字，怎麼寄予厚望。
這些都是翟玉剛後來拍了電影之後那些記者們穿鑿附會出來的東西，而翟玉剛之所以會離開從小自己生長的小山村到大城市，也不是因為自己想出去掙大錢娶那個自己喜歡的姑娘。在山村裡面，在那個時代，給姑娘家一頭牛就能夠娶一個媳婦兒，但是翟玉剛家窮得連頭牛都沒有。
這在很多現代人看來很不可思議，但是在十幾年前的西部山村裡面，有很多很多這樣窮苦的山村，山裡的人一輩子不會出去，山外的人也一輩子不會進來，十七八的孩子讓爹媽帶著相看幾次，很快就能夠擺酒、結婚、生孩子，等孩子養大了，再重複自己曾經經歷過的生活。
世世代代這麼過日子，但是村子裡頭的姑娘們越來越少了，有的姑娘會偷偷跑到外面，被那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吸引，很多人在外面結婚生子，再也不回這個小山村。很多人到了該娶媳婦兒的年紀，得花一二十萬彩禮才能夠娶上一個媳婦兒，但是從外面買媳婦兒就不一樣了，用不了五萬塊就能買到一個漂漂亮亮的媳婦兒。
翟玉剛生活的變數出現在他堂叔買媳婦兒的時候。堂叔原先結過婚，但是生了三個女兒，長大了翅膀硬了，都嫁到外頭去了，他收了不少彩禮錢，可是就是缺個兒子頂門壯戶，快四十的堂叔就想到了要買一個媳婦兒。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瞪著一雙眼睛恐懼地看著周圍的世界，過分安靜的年輕姑娘不說話，不哭也不鬧，不像很多被買來的媳婦兒那樣鬧騰，鬧騰完了之後再被毒打一頓，如此反覆，他看著那個模樣漂亮的人，覺得心裡被撞了一下。
恐怕那時候，無論是堂叔還是自己，都沒有想到，那個很安靜很聽話的娘請女孩兒，在給堂叔生下了一個兒子之後，出了月子之後說要去山底下給兒子買幾身新衣服，一去一個多月，村子里的人發動周邊幾個村子的人一起把山上山下翻了個底兒朝天，卻還是沒見到一丁點兒人影，過了一個多月以後，那個年輕女孩子卻帶著警察回來了。
說起來也是夠惡俗的。
年輕的小姑娘不服從父母的嚴厲管教離家出走，然後被人販子拐走，賣到了山裡，做一個比自己大了將近二十歲的老男人的媳婦兒。她覺得他一夜之間就長大了，父母曾經說過的話，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怎麼保護自己，如果遇到了危險，怎麼逃脫，那些曾經被她嗤之以鼻的說教，一起湧上心頭，她像個啞巴一樣，把所有的打算都藏在自己的心裡，為的就是自己將來能夠逃出這裡的那一天……
終於，她逃了出去，當時堂叔雖然已經放鬆戒備，但是也還是怕自己花了四萬塊買的媳婦兒跑了，於是叫自己跟著。那時候，翟玉剛的父母早就已經不在了，家裡數得著的親戚就剩下了這個堂叔，他的吃穿用度全靠這個堂叔的一點施捨。對自己堂叔的要求，他根本沒辦法拒絕，但是誰也不知道，剛一下山，翟玉剛就知道她要逃跑，這姑娘還是太年輕了，太不會掩藏自己的情緒。
在他們這種村子裡面，
翟玉剛把要給她兒子買新衣服的錢都給了她，然後對她說：「你離開這兒，就別回來了，這裡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你順著這條路，往大路上跑，一直往東邊兒去，很快就能看到鎮子，那裡有警察局，你讓他們把你送回家吧，再也別回這個地方。」
臨走的時候，翟玉剛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玉芬，就是自己後來出演的那唯一一部電影里的女主角的名字。
但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玉芬回去了之後又帶著警察回來了，她在警察的保護下，一一指認：「這個人當時買了我……這個人幫著他一起看管我，不讓我逃跑……這個人打過我……這個人偷偷地強暴過我……」
村子里的人因為她的指認，抓得抓，跑的跑，這個村子就這麼散了。翟玉剛因為幫助她逃跑，而且之前沒有做過什麼實質性傷害的事情，戴罪立功，沒有進監獄。玉芬抱著自己的兒子抓住翟玉剛的手：「剛子，以後咱們倆過日子好不好？」
她的笑容還是那麼好看，因為這個人還是那麼好看。
但是對於翟玉剛來說，再也回不了頭了，他已經是村子里的「背叛者」，從他放玉芬離開的時候，他就已經拋棄了自己的村子。而玉芬呢？她似乎也不是自己為之心動過的那個永遠安靜地坐在那裡的姑娘，看著夕陽想事情，美得像一幅畫兒一樣。
「你為什麼要回來？」翟玉剛問她。
玉芬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流了下來，「我就算回去了也不可能再嫁人了，我父母再怎麼心疼我也還是覺得我丟人，我想來想去，剛子……你喜歡我吧，只有你能要我了，咱們倆一塊兒過吧。我爸媽說了，只要你願意，他們就給咱們倆買一套房子，還給你安排一份穩定的工作……」
翟玉剛面無表情地看著玉芬，說：「我不要。」
玉芬愣住了，「為什麼呀？你不是喜歡我嗎？剛子，以前我就常常看見你盯著我看，咱們現在能一塊兒好好過日子了，你為什麼不要啊？」
翟玉剛也不說話，收拾了幾件自己僅剩的東西，從父母的墳頭扒拉了兩捧土帶在身上，離開了這個小山村，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回去那個村子，也再也沒有見過玉芬。
下山之後他一路往西走，沒過幾天就遇上了在外頭瞎轉悠找靈感的曲慧直，曲慧直一眼就相中了灰頭土臉，雙眼無神，但是就是不肯停下腳步的翟玉剛，他甚至花了不到兩天就為翟玉剛量身打造了一個劇本出來——那就是後來《演員》裡面講的故事。
曲慧直知道翟玉剛不認識字，就把劇本裡面講的故事描述給翟玉剛聽，他對翟玉剛說：「你要是願意，就跟著我拍戲。」
翟玉剛說：「我不能，玉芬會認出我來，村子里其他人也會認出我來。」
曲慧直說：「不會的，玉芬不會認出你來的，其他人也不會認出你來的，只要你聽我的，你就只是翟玉剛，一個在小山村長大后出來打拚的山村窮小子。」
翟玉剛滿臉不解地抬頭看著曲慧直，他可不會因為曲慧直給他吃了自己從來沒有吃過的很好吃麵包和點心就以為他是個純粹的好人。
曲慧直看著這個半大孩子，想到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子再過十幾年也許也是這個樣子吧，曲慧直說：「你不用擔心，我是導演，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拍戲，不管是戲裡頭還是戲外頭。」
曲慧直在戲裡頭拍了一個演員，在戲外，給翟玉剛也拍了一部戲——翟玉剛是，而且永遠只是一個山村出來的窮小子，為了能夠攢夠錢早日回村子里娶自己心愛的姑娘而跑到自己的劇組想要蹭戲的傻孩子，但是就在戲里的保鏢知道自己想娶的人嫁人的時候，窮小子翟玉剛一直放在心頭的姑娘也傳來了消息：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演員》最初就靠著曲慧直講的這個故事，靠著他為翟玉剛塑造的身世，省下了一大筆宣傳費，卻輕輕鬆鬆地贏得了觀眾的眼淚，人總是愛這樣子，為了別人的故事，流下自己的眼淚。
拍完這部電影之後，翟玉剛拿到了三十萬，這是他以前在村子里從來沒想象過的巨款，拍戲的時候，曲慧直把其中一場戲定在了翟玉剛原先住的村子。翟玉剛偷偷回到村子看了一眼，但是當初的人都已經不在了，當他穿著保鏢的戲服，理著新潮髮型出現在這裡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能夠認出自己。
才過了不過半年而已。
已經是物是人非。
當他看到曾經被自己掛在心頭的玉芬，抱著一個半大孩子，進了隔壁村一個鰥夫家的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那個女人是誰啊？」
山村裡面從來不缺七嘴八舌的長舌婦。
「原先老陳家村子裡頭一家人買的媳婦兒。」
「不要臉啊，跑了就跑了，還把警察帶回來了，好好一個村兒，就這麼沒了、」
「聽說啊……她想勾引那家的侄子，沒成，娘家也嫌她丟人，不敢回去了，就鑽了俺們這兒的鰥夫門……」
那一天，曲慧直見到他從村裡回去的時候，對翟玉剛說：「有時候是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個世界上發生的很多事情都沒辦法用道德、人性去解釋，剛子，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導演，我不想演戲了，演戲太累了。」翟玉剛耷拉著臉對曲慧直說，「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是自己，這有什麼意思？」
曲慧直看著他，笑了：「悲歡離合，這本來就是人生的常態，我們演的不是自己的故事，但是是其他人的故事，而演他們的故事給別人看，就是我們的故事……剛子，演員，就是要讓別人的故事在自己的戲裡頭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