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涼月如眉
斜陽似水,透過紙窗,柔情萬種。
“娘娘,”錦庭進來走到我的麵前抱拳道,“吳公公照您想的對皇上說了。”
我麵前擺著一盤五子棋,想必從前的我十分喜歡下棋。“皇上什麽反應?”我問。
錦庭再一揖道:“皇上說,亥公公意欲行刺皇後,大逆不道,就任娘娘處決了。”
我皺眉:“亥公公既然是禦前之人,皇上又怎會輕易割舍?”
錦庭道:“西北傳來捷報,梅忠將軍大獲全勝,帶領江王軍將蠻夷打退至埃倪爾河一帶。梅靖大人主持請雨大典,方才三十裏城外天空驟黑,暴雨滂沱,乃是三十年難遇之大雨,梅靖大人正往京城內趕來。”
我揚起了嘴角,拿起剪刀兀自修起了案邊的紅梅:“所以,那江折,是不得不放過我了?”
錦庭一揖下腰:“奴才不知。”
這時牡丹小跑進來,語氣中略帶欣喜道:“娘娘,禦前傳來消息,皇上來咱鳳瀝宮啦!”
我微微點頭:“錦庭你先下去。”
錦庭隨即欠身行了一個禮屈身退下。
“娘娘,”牡丹坐在了我的身旁,滿臉歡喜地搖著我的手臂,“皇上是不是要寵幸娘娘啦!”
我看向棋盤,微微皺眉:“不像。”
牡丹眼珠一晃道:“我看像,說不定皇上知道自己錯了,又念在咱們梅家世代忠心耿耿,一歡喜呢,就想起娘娘的好啦!”
我瞧她也是糊塗,那江折分明方才還想趁梅家重臣尚不在京,本著一手毒死我,一手給忠,靖二人一人安個“通敵”,一人安個“辦事不力”的罪名,隻是梅家脈絡著實廣,他一時疏忽,就被捷報打個措手不及。可牡丹竟連這點都看不出,智商著實可歎。
但我也不好叫她的幻想落空,就聽她一人道花好月圓兮不說話。
門口的小太監扯著嗓子喊了句:“皇上駕到——”她立即正色起身站在一側。
我瞧見一角黃袍出現在了視野中,隨即一個欣長的身影完整地站在了我的麵前。
不知怎的,門簾被風吹得嘩啦嘩啦作響,眼前人鬢發搖曳,有一夢境之感。
“臣妾拜見皇上。”我下座彎腰行禮。
牡丹一開始有些愣,聽見我的聲音才慌忙跪倒在我旁邊。
眼前人似生來便有王者氣場,隻是站著,早已不怒自威。
他緩緩落座,正麵黑棋:“皇後平身吧,免得你母家要治朕個苛刻中宮之罪。”
“臣妾母家定然不敢。”我麵著他,並未起身。
“不敢?”他的聲音似長笛悠揚,又是那樣震攝人心,“朕瞧你們梅家一個個的都反了!”
一枚黑子被他重重砸在紅木地板上,烙下了一個凹下的印記。
我平淡地看向他:“臣妾母家一貫忠心耿耿,皇上何出此言?
他直起身,因是在寒冬,他的衣袍微曳。他那樣俯視我,俊朗的容顏如石雕一般,不得冒犯:“正是因你梅家幹了此等苟且之事,朕才要出此言!”
“那就望皇上道明,臣妾母家幹了何等事情使皇上盛怒。若有,也望皇上拿出真憑實據,不要冤枉了忠臣。”他的眼深邃無比,叫人有些不敢看他。
他從袖中掏出一紙書信甩在我跟前,冷冷道:“近日侍奉瀟妃的劉太醫偶染風寒,請病在家,你的好哥哥梅遙日日為瀟妃把脈竟對其暗生情愫留下此等信件,憑這一狀,朕便可斬他的腦袋,削你梅家兵權!”
我頭疼,我居然還有個哥哥,我媽可真能生……我拾起書信展開掃了一眼,第一句便是句“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這卻是秦觀寫的男女情詞不錯,牛郎織女七夕相會,含情脈脈卻轉瞬即逝,比喻宮中太醫與皇帝之妃之間的情愫再恰當不過了。可“飛星傳恨”一句暗含牛郎離恨,用於此處並不恰當。
我看完此信捋了捋心緒,定氣看他:“敢問臣妾之兄入宮多少載了?”
他不知我葫蘆中賣了為什麽藥,蹙眉道:“十年。”
我再問:“皇上登基多少載了?”
他吸一口氣:“三年又十一個月。”
我微揚嘴角,故作鎮靜地看著他道:“既然臣妾之兄侍奉過兩任君王的妃子,定是對君上一片忠心,較其它太醫更是沉穩,且比瀟妃美貌,有文采的大有人在,可臣妾之兄偏偏瞧上了瀟妃娘娘,不過為瀟妃娘娘把了幾日的脈便連命都不要了,送情書,還寫了如斯露骨之言。”
他雙眉微皺,已是連眼都不眨,似是泥塑胚胎。
我再道:“若此逆言當真出自臣妾之兄,臣妾便是很納悶,如斯深情定早日溢於言表,可瀟妃娘娘先前並未向皇上狀告,若臣妾之兄真是衣冠禽獸之輩,那瀟妃娘娘將自身名節置於何處,又將皇上的顏麵置於何處?事到如今再報,對其名節,對皇上顏麵的折損定是翻倍的,瀟妃娘娘冰雪聰明豈會不懂?而臣妾之兄與臣妾一同長大,其品性臣妾自然了如指掌,定是不會做出如此苟且之事,損皇上顏麵。常言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還望皇上明察,莫要傷了忠臣的心。”
我一席言道完,宮內倏地靜了許久,江折眯縫著眼,瞧不透其中的情真意假。
我試探性的一喚:“皇上?”
江折又吸一口氣,彎腰扶起我,嘴角牽起一抹如彎弓的笑,不像出自真心:“朕有小半月不去瀟妃宮裏了,興許是她在鬧脾氣了,讓皇後有了這樣的心緒是朕不好。”
我站起道:“瀟妃娘娘不是意氣用事之人,望皇上稍稍著手查查,一是莫要叫臣妾之兄背上個背信棄義的名號,二者查清來龍去脈,也好叫皇上莫要因此傷神。”
他道:“這是自然。”
我心想他這翻臉真是比翻書還快。
氣氛實有些尷尬,於是他先開了口:“你梅忠將軍大勝歸來,朕會賜他一等護國將軍的名號,你的二哥梅靖梅大人更是為白鳴縣求得大雨,大功一件,朕也會為他提一提官職。朕想他二人歸來定是最想到宮中見見皇後,朕不懂操辦什麽慶功宴,就望皇後先好好慰問慰問你二位兄長。”
他這話說得當真是懇懇切切,而我自然懂,他借梅遙絆倒梅家一記不成,定是要安撫梅家,免惹天下非議,這安撫之責自然是落到我頭上最為適宜,最好是替他多多美言,免得我兄長聽到些他苛刻我的風言風語一時氣結領兵造反。
我微微一笑:“臣妾與皇上夫妻同心,皇上要臣妾辦的事臣妾盡力辦好就是。”
他眼中再無一絲情韻,空空的,數餘秒後終於有一笑:“多謝皇後。”
他喝了一盞茶便匆匆離去,想必該做該說的都結了,對我也沒其他好說的了。
可他這剛走,靠著牆的牡丹直接癱坐下來,緊閉著眼睛不停喃喃:“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想想也對,這剛上來便要問個能滿門抄斬的罪,尋常女子不被嚇昏算好的了。
我隻得走過去彎下腰為她順氣:“現在不是沒事了嗎?你這副模樣可不要叫人笑的?”
她帶著哭腔道:“笑就笑嘛,剛剛嚇死我了,什麽鬼嘛!這和皇帝搶女人的帽子是能隨便安的嘛,梅大人一不小心可不就沒命了啊!”
我剛想接著安撫她,就聽見人行擦風之聲,“蹭蹭”一陣,我已覺有人到了門簾前。我的心猛然一驚,錦庭已經掀簾而入了,他將左手摁於腰間劍鞘之上道:“牡丹姑娘為何嘶喊如此大聲,是有何處不妥嗎?”
我抽了抽嘴角,他倒是護花心切。我擺擺手:“無妨,不過方才受了些驚嚇,過會兒便好了。”
他應了一聲,隨即又瞧了牡丹一眼,左手頹然從劍鞘之上放下,退了下去。
我對牡丹道:“他似是很看重你。”
牡丹氣順了許多,深吸了一口氣,垂眼幽幽道:“與其說看重奴婢,還不如說是看重娘娘。在這深宮之中親姐妹都會反目,就更考驗奴仆的忠誠了。奴婢自是對娘娘忠心不二,越是如此,若奴婢有差池,定會殃及到娘娘。錦庭,是在擔憂娘娘安危。”
我竟不明她之所想。
隻聽她語之幽幽,不知她心之何憂。
她也退了出去。
我塌邊托腮靜靜冥想,前塵往事依舊憶不起來半分。
待我睜眼時夕陽早已斜下,橙黃暖光透過紙窗映在案上。
或許這正是冥冥所定,隻有想不起來以前的,我日後方可過得更好吧。
“娘娘,”一個小太監彎腰進來細聲細氣道,“皇上今日去了瀟妃娘娘哪兒。”
我垂眼應了聲:“我知道了。”
他剛想退下,我想起件事,喊住了他:“我二位兄長將於何時入宮,皇上那兒可有消息?”
小太監應道:“您的二位兄長將於同一日一同回京,因梅忠將軍月中才能返京,故二位大人會在中旬到宮中探望娘娘。”
我微微頷首:“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另一處,在不知名府邸深處,一間內屋中搖曳著昏黃燭光,一清秀男子墨發披下,一身墨綠衣袍,閉眸輕念:“任滿身花影,猶自追尋。攜向華堂戲鬥,亭台小,籠巧妝金。今休說,從渠床下,涼夜伴孤吟。”
“大人……”一灰衣小侍在一側怯怯道,“您快別念了,讓老爺知道您又棄聖賢書不讀,定又要嘔火了。”
“聖賢書,”他垂眸道,“何為聖賢書,治國安邦,我讀得不甚少了。在如今這世道讀過幾本書便自是名家,那這書香門第又有何意義呢?”
“大人……”
他緩緩睜眼,看木門:“我的庭院,存於朝家,無螢火,無促織兒,更無土花。二十餘載了,該讀的,我讀了,該做的,我也做了。可是我這心,卻總是空落落的。”
灰衣小侍猶豫再三終開了口:“大人,有很多名門女子呢。”
他嘴角微揚:“萬紫千紅終是一個模樣,難入吾之眼。”
灰衣小侍再猶豫:“那……”
他搖了搖頭:“你出去吧。”
灰衣小侍悻悻退下。
而他看向枕下畫卷,眸色凝重:“倘若是你,可願為我,餘一席之地。”
夜風起了,如潑墨的夜空掛了如涼眉一般的月。
案邊有一把古劍,映著燭火,鞘上刻著蒼勁二字:朝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