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分別
最後還是麻阿黎將老人推進屋裏,把門帶上後,才終止了這場鬧劇。她牽著大娣小娣,將許晨光和吉淼淼送到了村口,又繼續沿著進來的那條山路往下走,沒想到這姑娘是外冷心熱的性子,雖然嘴上沒什麽話說,但一路送到這,看意思是要把二人送到車上去,許晨光心裏感動,看了看遠處晦暗天光,本想勸這姑娘回去,自己能找到路下山,但想起這山林裏不知何處還藏著那要人命的野豬,隻能把到嘴邊的客氣話合著唾沫星子咽了下去。
沒這姑娘手裏的那條竹鞭罩著,他還真不敢走這深山夜路。
而他身後的吉淼淼此時對麻阿黎發出感歎:“你家真不容易啊,今年的特困報了麽?”
聽到吉淼淼的詢問,麻阿黎像是想到什麽,她沒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們……是村裏的警察?還是市裏的警察?”
“都不是,我們是鎮裏的鄉鎮幹部,這位是我們專管扶貧的許書記,你家裏有什麽困難都可以和他說。”
吉淼淼自然的把許晨光介紹出來,替許晨光把話也說了,她本就是烈火性子,做事油烹火燎的,看到這姑娘家裏情況這麽可憐,當即就想為她做點什麽,完全沒覺得自己在許晨光麵前說這些有點喧賓奪主了。
許晨光倒也沒在意吉淼淼的衝動,點點頭,讚同了吉淼淼的說法:“我們正是鎮裏扶貧辦的,有什麽情況你可以和我們說,我們調查後會想辦法幫你,先問一下,你和兩個妹妹還在讀書嗎?”
聽到“讀書”兩個字,麻阿黎眼神暗淡下去:“我……我初二就沒讀了。”
聽到這個回答,許晨光倒也不意外,關山這種特貧地區能讀完初中都是鳳毛麟角,別說高考大學了,他剛想問麻阿黎做什麽維生,就看見這姑娘猛然回過頭,認真的問:“但是我想讓她們兩繼續讀,能麽?”
許晨光一愣:“為什麽不能?”
“家裏很久沒錢了,補助的錢都沒奶奶拿去了……”
原來是這個原因,許晨光不等她說完,馬上就點頭:“這個你不用擔心,你家裏這情況,我一定幫你落實政策,讀書不用你掏錢。”
聽到這樣講,麻阿黎的眼睛亮了起來,但很快就暗淡了下去,大娣小娣輟學很久了,沒學費是一方麵,最重要的還是桐油坪村離鎮上的關山鎮中心小學太遠,來回有三四十裏山路,關山鎮小學又不能住校,之前她在家裏時還能早出晚歸,四點起床,九點回假的送兩娃娃上學,可隨著家裏兩個毒鬼的吸食量加重,麻阿黎父親開始逼她出去打工賺錢,就沒辦法再接送兩個妹妹,大娣小娣開始輟學在家,而最後又被那毫無人性的父親帶出山,變成販毒運毒的工具……這次她們的父親總算進去了,兩娃娃也被眼前這姓許的幹部送回了家,可是情況依舊沒變,麻阿黎不去打工,一家人就沒飯吃,自己都自身難保,更無法照顧兩娃娃,這書還是讀不成。
見著姑娘又不說話,悶著頭往前走,剛剛才答應替她交學費的許晨光一臉奇怪,還想問問,但估計這姑娘還有什麽不得已的難處,就作罷了,倒是旁邊吉淼淼又問她:“你自己平時做什麽?”
“我在伊爾康上班,做衣服。”
聽到這,許晨光和吉淼淼對視一眼,心裏也明白了一點,靠著紡織女工的微薄工資,麻阿黎的小肩扛起了這個家,此時山路幽深,麻阿黎在前麵一腳深一腳淺的帶路,即使是慣走夜路的她,也好幾次差點被草窩子崴了腿,許晨光拿著手機打開電筒走在後麵一點,替她照著,此時一陣星光落在這彝族姑娘瘦弱的肩頭,沒由的讓他想起本土畫家李自強筆下的那位“南吉神女”。
那是本地著名畫家李自強的一副代表性作品,這位享譽全球的著名藝術家擅長寫實主義藝術手法,先後創作出二百餘幅主題性油畫創作,其中頗具代表性的就是描繪南吉本土風俗人情的“鄉土”、“祖母”等係列作品,而其中最著名的一幅作品叫《南吉神女》,描繪的就是一位本地的彝族姑娘。
那幅作品裏,畫家以精湛的表現技巧,將一位趕集中負薪賣柴的彝族少女體現得逼真可觸。那畫中姑娘迷茫、疏離的麵容下,依然透露出人性的尊嚴。當時許晨光在州藝術館館裏看到那幅作品時就被深深震撼,此時更是移情到眼前的麻阿黎給身上,心裏是說不出的發顫。
這姑娘就像是畫作裏走出來的南吉神女,背上也背負了整整四口人的生計,讓他心下難安。
下山的這趟路途因為各懷心事,比上山要走的快些,吉淼淼按開車鑰匙,坐進駕駛位,許晨光還在車外和麻阿黎交代什麽,他一遍一遍的說隻要兩娃娃去鎮上繼續讀書,學費不是問題,一邊又安慰麻阿黎,說會有更多的政策下來,以後日子會更好過,隻是這姑娘一直咬著牙不出聲,像是忍耐著什麽。
“那好,先就這樣,我的電話在這裏,你到鎮上有什麽困難也可以打我電話。”
許晨光拿出一張名片給麻阿黎遞過去,他注意到這彝族姑娘將這薄薄的一張紙片視如珍寶一樣緊緊攥在手中,他有些不舍的摸了摸兩個小孩的頭,這幾天相處下來,對大娣小娣他也有了感情,希望能多幫這兩個被耽誤了小女孩做的事。
就在他準備拉開副駕駛的門坐進去之時,麻阿黎突然問道:“許……許書記,我想請你幫忙……能不能把我兩個妹妹帶走?”
…………
許晨光以為自己聽錯了:“帶走?帶哪裏去?”
麻阿黎黑紅膚色的臉上,泛出的紅暈並不明顯,她鼓起勇氣繼續說:“哪裏都行,隻希望你能帶她們兩走,求你了。”
許晨光摸了摸腦袋,他能猜出這姑娘這異想天開的念頭初衷是不願看到兩個妹妹受苦,可自己也才剛來關山沒幾天,又沒結婚又沒女朋友的寡男人一個,突然就多了兩個女娃娃在身邊,甚至都不熟悉這兩孩子……連全名都沒記住,就讓自己帶她們走?
在麻阿黎說這話時,兩個小丫頭也反應過來,一齊抓住姐姐的衣袖開始哭,不肯離開阿姐,被這情景一帶動,麻阿黎也哽咽起來,蹲在地上一時說不出話,可見若不是為了兩個妹妹的人生有一絲希望,她也不願意把兩個妹妹就這樣交付到一個幾乎是陌生人的手裏。
這樣荒誕莫名的舉動,如果不是前路無望,她又怎麽會說出這麽孩子氣的話,她隻是本能的相信眼前的這鄉鎮幹部是好人,本能的求助於一個善人來給她們活路。
但在這一瞬間,許晨光冷靜理智的腦海裏還真有一絲衝動,恨不得就這樣把兩女孩給照顧起來,讀書上學,起碼養到成年,怎麽也比讓她們在這樣的家庭中自生自滅的好。
可……可這事實在是太大了。
空穀幽蘭的山路,夜風嗚咽,幾個人半響都沒說話,許晨光牙關緊咬,他真的很想一口答應下來,就這樣把兩小孩接回去,可是他不行,他真的不行,先不說家裏老母親會不會同意他這樣做,他自己的工作性質也不允許他這樣,對於關山的整個下一年的工作,他是有一個清晰的安排與計劃的,如果此時憑空多出兩個需要照顧的小娃娃在身邊,那他的一堆計劃都無從施展,而且,他也分身乏術,扶貧扶貧,不是讓自己把關山所有的困難戶都一個個養起來就行了,他沒能力,也沒有人有這能力,也不能開這個頭。
何況,就算從法律上來講,他這樣的獨身男性也無法領養這兩個小女孩。
“對不起,我沒辦法答應,我隻能說從別的地方幫你……對不起。”
許晨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說出這幾句話的,他低著頭不敢看麻阿黎的眼睛,明明這麽瘋狂的提議本就不可能答應,但他就是覺得自己對不住這可憐的三姐妹。
在聽到許晨光的回答後,麻阿黎眼神瞬間失去了光彩,她止住哭泣的兩個妹妹,帶著她們往回走去,繼續回她們那毫無希望的家,許晨光看著三人的背影慢慢遠去,變成三個小點,才默然的鑽進車裏。
…………
之前上車的吉淼淼並沒聽到後麵麻阿黎的請求,隻是看到許晨光一臉失落,還以為他是在為這三姐妹感到惋惜,轉頭發動引擎,小心的看著前方山路,往鎮上連夜趕回。兩人路上無話,許晨光一直都黑著臉,過了半響後,突然一下打開車窗,讓夜風猛然灌進車內,像是總算透了口氣般大口深呼吸,發泄心頭的鬱悶。
“你說這關山毒害怎麽這麽嚴重?這些人難道就不想事嘛?就不能好好活著?”在透了口氣後,許晨光突然開口。
許晨光他一路憋了太久,雖然對關山的毒災早有耳聞,也有調查,但實地見到後還是覺得觸目驚心,忍不住問身旁的吉淼淼,隻是沒想到這姑娘卻一臉習以為常的平靜,在半響沉默後,隻是緩緩說道:“這……還真不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