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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一齊緩緩策馬,張承斗輕聲道:「義父,崔大人可不是什麼善輩,吾聽說此人甚是記仇,崔大人如今客氣,只怕是由城外敵兵在側,才對義父如此客氣,日後怕是少不得難為義父。」
張率教道:「我也知道,但是國事為先,即使知道他以後有心報復,也先把流民兵打走了再說。再說吾是一品節將,持銀令箭,表章可以直達天聽,他也擋不住我,這一仗打完,我們便回遼左,那時他也管不以我們的頭上。」一邊幾個義子也吩吩點頭,打完這一仗,便可以歸鄉,那一個不想。
張承斗眉頭輕低,向張率教道:「義父,只怕那個崔大人不作此之想,不知今天拜見,情形如何崔大人說了一些什麼?請義父大人說明一下,我也好為義父大人參謀。」在張率教的諸子中,張承斗最為智謀,是以常常出主意。
張率教臉上發出紅光,笑道:「這麼多年,頭一次見文官可以不跪,今天拜見,崔大人竟然阻我下跪,想來也是臉上有光。」說話間臉上顯出高興的神色。
張承斗臉色卻難看了,又道:「你與崔大人還說了一些什麼?」
張率教笑道:「我只是獻上方略,將城門打開,將遼兵、燕兵、還有本地的毛兵分城駐守,與城牆分犄角,相互支援,這也是前幾日我與幾位總兵、參將大人說定的,今天看到崔大人心情不錯,便說了出來,當然崔大人脾氣也挺好,看不出不高興的樣子。」
張承斗臉色變得更難看,終於停下馬來,下了馬,幾個人都愣住了,不知張承斗要幹什麼?張率教也停下馬,道:「斗兒,你卻是要做什麼?」張承斗走到張率教馬前,突然「卟嗵」一聲跪了一來。
張承斗道:「義你,孩兒請你速速向泰安而去,依義父說來,這崔大人要麼將我軍作為炮灰,要麼會暗算義父,他今天如此做派,分明是在麻痹義父,然後突然下手,這是文官常用的技倆,義父記不記得,幾十年前,幾位大學士閣老突然對都督府的將軍們下手,也是這種手法,先是好言麻痹一番,然後突然翻臉下手,這崔歸元,分明是有心置義父於死地,義父,您還請速走。」說話間在地上磕了幾個頭,不顧一邊的行人的驚視。
張率教也下了馬,將張承斗扶了起來,道:「吾兒擔心吾之安危,自然是好的,不過強敵在前,吾臨敵而逃,實在不像話,這話不用再說了,這個話也不要讓別人聽到了,若是讓崔大人聽到了,只怕也保不了你,快快起來罷。」一邊一向最為衝動的張承祿也叫道:「就是,如果那個狗官敢如此做派,我就帶兵衝擊巡撫衙門,那些標兵,個個如同軟腳蝦一般,如何能上陣場。」說話之間顧盼自得。
張率教將張承斗扶起來,道:「你們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只是如今國事為大,私事為小,承斗,你以後不要再說這些話,以防讓人聽到了,承祿,你也不要如此器張,你看泰安的武傳玉、張家玉他們,他們擁兵卻從來不鬧事,不鬧餉,這也是為什麼了耿強紀他們能在泰安做到文武相濟的原因,你們若是及得上他們一成,吾也就放心了。」
張承鬥上了馬,幾個人騎馬向城中自家的軍營而去,張承志雖然心中憂慮,許多話武將們都是不能在文官們面前說的,比如說用兵方略,張率教今天在崔歸元面前說出來,在崔歸元聽來,分明是指責崔歸元不會用兵,而城中其他幾位將領都不敢在崔歸元面前說,卻串輟張率教去說,也是怕了崔歸元的緣故,這下子,卻是將崔歸元得罪完了。
當下數日中,流民兵再也沒有能力發動下一次進攻,有幾次崔歸元下令張率教將所部騎兵投入守城,要求騎兵下馬去守剁口,張率教也都大咧咧的拒絕了,崔歸元沒有說什麼,可是張承斗心中卻極是憂慮,這種平靜,往往掩蓋著暗流。
崔歸元在上一次流民兵攻城之後,下令嚴守,一度甚至想將四門都放下巨石堵死,不過後來有人向崔歸元說若是將四門堵死了,萬一流民兵打進來,從城頭硬城進來,四門皆被堵死,就再也逃不掉,如此一說,崔歸元真的擔心流民兵再來上一次那般的大進攻,萬一真的如此,崔歸元想逃也逃不掉,最終放棄了這個打算。
又過了十多天,這一日張承斗正和幾個兄弟在城頭巡邏,自從前些日子張率教從崔歸元府上歸來,與眾義子一同說教之後,雖然一時無事,張承斗心中卻是不安,還私下悄悄向巡撫衙門的門子們使錢,悄悄打聽崔歸元的消息,只是張承斗平素也沒有什麼積蓄,錢也不多,也沒有探聽出崔歸元的什麼額外的消息出來。
張承斗與張承忠兩人在城頭上,向城下望過去,只見北門外的殘破景像還是如舊,流民兵扔下了大批的攻城器械,棧橋和鉤梯扔在地上,現下幾天沒有人來收,已然沾了泥土,一開始一些流民兵想來收拾這些東西,城上的守軍在龍世忠的授意下,用床弩射這些來收拾舊東西的流民兵,雖然沒有射死多少,便是嚇得他們扔下這下器械,再也不敢來收拾。
北門外的許多屍骸也是扔在地上,現下是夏天,早已蚊蟲飛,一陣陣的臭惡揚起來,腐肉在十多日的暴晒和雨淋之下,已然露出了許多白骨,張承斗和張承忠兩人自牆頭向下看,便看到零星的土裡全是閃的白光,這些慘白的顏色如同露在泥中的石頭一般,恐怕有上萬之眾。
那一日攻城,死於官兵刀槍之下的人只有三成,七成的人都是自相踐踏而死,那一仗,不但燒毀了流民兵精心製作的攻城器械,也大大消耗了流民兵的戰力,俘虜死得差不多,流民兵也戰死不少,這也是對方為何不再攻城的原因,就在張承斗的眼皮之下,便看到城牆根下的倒刺上,掛滿了頭戴紅頭巾,穿白布衣的流民兵,這些流民兵有的還穿了皮甲,間或有個別的重披甲兵,他們的屍體也沒有人收。
張承斗向一邊將校道:「為何不將屍體收了,若是不收這些屍體,只怕會有疫病。」那小校甚是尊敬這些解圍的遼兵,便道:「這是崔大人的嚴令,任何人都不得開門,違令者斬,是以如此,我們也整天受不了這屍臭之味。」
張承斗又看了看遠方流民兵的大營,這些屍體,許多在流民兵大營門口陳列,但是也沒有見到他們自己去收,張承斗是知道流民兵統兵的胡權等人的,斷不至於連軍中防疫都不知道,卻不知為何流民兵大營不收近在咫尺的這些屍體,難道流民兵不擔心疫病。「
張承斗又盯了兩眼,流民兵大營的旗子倒是飄著,可是半天也看不到什麼人,偶爾只有個把人出來走動,整個大營十分寂靜,安靜的非同一般,似是沒有人氣,這絕不像是大軍駐紮之的氣象。
張承斗腦袋一轉,大叫道:「快開城門,流民兵只怕都撤了,他們是擔心我揮乘勝追擊,是以撤退,只怕已有了幾日了,快開城門。」一邊的小校面上也露出疑色,城門自然有其他人來分守,輪不到他來說話。
一邊的張承忠叫道:「不如放個藍子,將我們兩兄弟放下去查看,你看如何?」那個小校一聽這主意,不違反巡撫的嚴令,心中也尊敬這些遼兵,便一口答應了。
歷城城頭的兵士都擠到這一塊來看著,這守城的校官用弩床上的絞盤吊了一個藍子,將兩人放在藍子中,緩緩放了下去,這一段牆上的守兵都聽到流民兵可能已然撤走的消息,都擠過來看,個個神色緊張。
在城牆頭眾兵緊張的神色中,張承忠和張承斗兩人捂著鼻子,穿過了大片的墳場,各自手拿了兵器,緩緩到了流民兵大營門口,在守城眾兵的眼光中,一步步挪進了流民兵的大營中。
不多時,流民兵大營中那面旗子突然被一扯而下,城頭上的守兵便看到兩人扯著流民兵的大紅旗,呼叫著衝出了流民兵大營的門口,城牆上的守兵看到這幕,那裡不知道流民兵都已然撤走,城頭上頓時呼聲一片,聲如沸鼎一般。
當下守門的龍世忠當即命騎兵衝出,偵查情況,偵騎四齣,便查到歷城的四門,都只剩下一些假帳,假營,原來流民兵早已撤了近兩日,只留下極少的老卒,每日升起大旗,製造聲勢,大軍早已歸向肥城。
當下四門大開,偵騎向南而去,發現流民兵的大隊早已在近八十里之外,偵騎回來報告了情況之後,崔歸元確認情況無誤,歡聲大笑,極為歡娛,這一次他守住了歷城,自然可以上表報功,當下張率教請帶兵追擊流民兵,崔歸元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絕,現下功勞已然到手,當然用不著再去冒險。
當下守城的官兵、民壯便開清理城下的屍體,一眾器具,將幾道壕溝都填平,同時派出野戰軍出城,防止對方突然殺回來,一時間喜氣也洋於歷城之中。
崔歸元坐在書房中,眼色緊閉,彷彿在思考一件重要的事情,一邊的小廝上前,卻看到崔歸元面前放著一本奏本,上面端端正正寫著「十當斬」用用做的鎮紙壓著,風吹過,崔歸元抓起筆,吃飽了墨水,開始了下筆。
小廝輕手輕腳,上前磨默墨,卻將頭偏過,看自家大人在那奏本上寫一些什麼,只見那宣紙是端端正正寫著:「:「爾有十斬罪,知之乎?祖制,大將在外,必命文臣監。爾專制一方,軍馬錢糧不受核,一當斬。人臣之罪莫大欺君,爾奏報盡欺罔,殺降人難民冒功,二當斬。人臣無將,將則必誅。爾奏有牧馬歷城取神都如反掌語,大逆不道,三當斬。每歲餉銀數十萬,不以給兵,月止散米三斗有半,侵盜軍糧,四當斬。擅開馬市,私通亂兵,五當斬。部將數千人悉冒己姓,走卒、輿夫盡金緋,六當斬。自泰安還,剽掠商船,自為盜賊,七當斬。強取民間子女,不知紀極,部下效尤,人不安室,八當斬。輦金京師,拜奸人為父,塑冕旒像于軍中,九當斬。泰安之敗,喪軍無算,掩敗為功,十當斬。領軍南下二年,不能復寸土,觀望養敵,當斬。」
那小廝只感到眉頭跳了一跳,這份奏章的日期是前幾日,卻沒有發出去,自己家大人自然是要對張率教下手。
崔歸元站起身,合起奏章,低聲問道:「探馬消息打聽得怎麼樣了?可有新的情況。」
小廝低眉道:「老爺,剛才探馬來報,現下流民兵已然遠去百里,是去攻打泰安城去了,現下已然確認了,他們是不會回來了。」
崔歸元將身子正了正,看了看自己補子服子,道:「取吾的尚方寶劍來,命標兵營游擊江國棟來見本官,還有,今天晚上的慶功宴,你務必告辭眾軍,凡是千總以上,都必須到,若少了一人,必軍法從事。」那小廝應了一聲,低頭出去了。
那小廝出了拱門,便看到幾個丫鬟在花叢邊拿眼看著自己,眼中帶著媚笑,手中拿著香帕,欲上前說道,這小廝是常年伺候在崔歸元身邊的人,當然是崔歸元身邊的紅人,當然是一眾下人的討好對像。
小廝笑著作個揖,對幾個丫鬟笑道:幾位姐姐莫要怪小的,今天老爺吩咐有急事,也沒有給幾位姐姐帶想要的糕點吃食,見諒了。「一個丫鬟臉上帶笑,上前幾步,道:「小環子你若是把你自己給姐姐們,倒是也可以充數。」那小廝笑道:「姐姐說笑,小環子現下有急事,姐姐託付的事情,待小環子做了老爺的令旨后,再來回復姐姐。」話語間也不為這幾個女子**。
話說間走了這一重的院子,便打開了後院牆角的小門,幾個丫鬟在身後還在調笑,那小環子陪笑走了,閃身出了院門,然後輕輕將角門關上,便看到一個穿著黑衣的漢子正在門口的柳樹下,這漢子便好似是街上的閑漢一般,並不惹眼,那小環子看了看左右無人,便悄悄將一個紙條遞了過去,低聲道:「張將軍對小的有恩,小的也只能做這些,還請告知張將軍,快快逃走,還有希望。」那黑衣漢子抬了下頭,正是張承斗,不知為何卻打扮成這樣。
張承斗輕聲道:「我回去便去勸說義,小哥的恩情,我張家父子永生不忘。」那小廝看了看左右,便道:「小的這便走了,請自珍重。」張承斗也抱了抱手,兩人悄悄作別,那小環子便閃身,打開了角門,悄悄進去了。
張承斗抬起頭來,嘆道:「也是平日里義父的功德,若不是於難民中救了這小環子的父母,只怕現下就要死在這崔歸元的手中。」當下低下頭,用范陽笠遮住了頭面,看了看左右,順著這巡撫衙門的牆角,向自家的營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