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兒是好天兒,風不正經(下)
那個拿著一百多貫錢,用一個大大的包袱緊緊裹著,砸在門前堂上擲地有聲的男人,那個紫鵑姑娘的情郎,那個設計大虎的執行人,那個叫做章梓放的男人,現在很窘迫。
四千五百兩,或許是一個讓他從來都不敢想象去擁有的一筆財富,一百多貫錢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筆大的不得了的巨資。
從趾高氣昂到抬不起頭,只是一句話,只是一瞬間。
在轟鳴的大笑中,不及鬼奴腰部的章梓放沉沉的低著頭,看著地上攤散開的一堆串好的銅錢。
雖然它們已經亂作一團的散在那裡,甚至有幾串,因為他興奮的大力,已經脫離了細繩的桎梏零散的滾落地面。
就在昨夜,他還曾因為這樣一筆巨款而徹夜無眠,自己的摸挱著每一枚大子兒,認真的清查,將它們一枚一枚的串好,憧憬著將心愛的人兒救出火坑,還能有些余錢買上幾畝良田,一頭耕牛,安安生生的生上幾個娃兒,過一過自己的小日子,就像他們曾經為數不多的幾次私會時,一起甜蜜的幻想那樣。
在他眼裡,這是很多錢,他從未想象過能夠擁有的巨大財富。
他沒有因為要付出這曾經他連想都不敢想的金錢,去拯救自己的青梅竹馬而猶豫過,雖然他知道,這些錢足夠他在鄉下妻妾成群。
他只是幻想著,當這些錢砸在地面上,那些羞辱或者正要羞辱他女人的人們,將會是如何的震驚,他又如何在自己女人崇拜和愛慕的眼神里,將她帶走,帶回家。
他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已經深陷青樓,甚至在今夜就會失去女兒身,但是他知道那個女人的韌性,也知道,一旦她失了貞潔,就算自己不在意,那女人也不會再願意。
他知道,她嫌自己不幹凈。
所以,他帶著自己的一班兄弟,接受了那個人的雇傭,做了那件有違本心甚至讓他深深愧疚的人,因為他知道,陳二狗雖然身為寧波的黑道瓢把子,卻是大大的善人,做了許多好事。
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別的辦法在幾天的時間裡,籌到大筆的錢銀。
他安慰自己,就算自己和兄弟們不去做,也總會有人去做。
可是現在,他昧著良心賺來的錢,這些十幾個兄弟一個大子兒都沒拿走的錢,這些讓他來贖媳婦的錢,在這裡的人們看來,竟然如此不值一提。
他不敢抬頭,他害怕看見那雙已經不再清靈如水的眼睛,他害怕看他,他害怕讓她失望,他害怕自己沒有能力兌現曾經的承諾。
他不懂山盟海誓,更沒說過什麼甜言蜜語,甚至連一句讓她吃飽穿暖都沒有保證過。
他唯一給過的保證,就是娶她。
現在,少年的夙願,似乎遙不可及。
他抬頭,盯著老鴇子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給我一晚時間,我會湊足足夠的銀子替她贖身。」
他說的很認真,認真到任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堅定和自信,讓人願意相信他是發自內心的企盼以及祈求,然而這裡是妓院,他面對的不是正人君子和仁者,而是惟利是圖的老鴇子以及花錢尋開心的嫖客。
這些人,不管是否有機會染指紫鵑姑娘,但是他們的目的卻是一致,那就是讓那個女子在今夜,在某人的身下落下點點嫣紅、承歡。
而他,穿著一身粗布衣衫,僅僅只是整潔乾淨,即便光線幽暗,也能看見他晒成古銅色的皮膚以及一雙滿是老繭的大手。
瘦小的身軀,偏有一雙奇大的手,蒼勁有力,看上去就是一個好勞力。
他這樣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在這樣的場合,扔出一堆不怎麼值錢的銅板之後,放出這樣的「豪言壯語」,自然會引起所有人的反應。
他,就是個笑話,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哄然大笑起來,笑聲里是滿滿的鄙夷和不可思議,嘲笑著,這樣的一個人物,是哪裡來的底氣,對今天在場的人,說出這樣的話,難道他以為今天翠雪居里的人還是以前那些抗力氣的?
紫鵑顫抖了幾下,怯怯的偷眼望了望窘迫之中的情郎,但是終究在幾滴清淚落下之後,重又固執的盯向了了地面,眼神里古井無波,是絕望的空冥。
朱頂也沒有笑,他能感受到那句話里的決然,卻不解於他要如何的決然。
場間的環境很明顯,就憑他,如果不訴諸於武力,他憑什麼讓這些「興緻」大發的人等待他一晚時間?現在是否給他時間,已經不是老鴇子一個人說的算數的了,朱頂不相信,他會想不到。退一步講,就算老鴇可以一言以斷,又憑什麼等他?已經彙集在她身邊的護衛和龜奴是假的?
十三太監拍了拍朱頂的肩膀,朱頂順著他的視線,看向了章梓放重新從懷裡伸出的大手,然後瞳孔微縮。
最該笑出聲的老鴇子也沒有笑。
她的身體正對著門前,對著章梓放,背對著翠雪居里的的所有人,所以比所有人都看得更清楚,看到了門外街上那些手持鋼刀的壯漢,看到了章梓放剛剛從懷裡拿出的一樣東西,一樣極為罕見,她有幸從東家那裡見識過一次的東西,一樣很簡單的勾動一下手指,就能收割性命的東西。
那是一柄手銃,一柄絕對不應該握在這種人手裡的手銃,即便是她身後那個身為大家子弟的東家,手裡那柄手銃都不可能見光,若不是這老鴇是東家從府裡帶過來的老人,都不可能得見這種東西。
她不是傻瓜,她甚至不敢去想象這背後牽扯的事與物,她更不可能抬出東家的身份,面對輕易就能奪去她性命的事物,她怎麼能不怕?
章梓放用衣襟遮掩著手裡的手銃,若非仔細查看,否則發現不了他手裡的東西,而且就算看得見,又有幾人能認出他手裡的是個什麼東西?
「人,今天我一定要帶走,錢明天我一定會奉上,懇請媽媽行個方便。」
老鴇子還能說什麼?她現在只希望這裡的賓客不要亂起來,不然可就真的出了大事了。
可是這些人真的會讓章梓放輕易的把人帶走?
這老鴇子也真是一個人物,對著章梓放點了點頭,視線也不再看向他手裡的手銃,對著身邊的鬼奴耳語了幾句,然後不理會對方驚詫的眼神,緩緩轉過身,對著朱頂在內的十個人說道:
「諸位大爺,今晚是我翠雪居對不住各位了,是我們識人不明,這少年郎拿著我們紫鵑姑娘的婚書文聘,在確定他不能償還贖身之資以前,紫鵑姑娘是萬萬不能接客的。
後日,奴家會把這少年郎和這個欺騙了我翠雪居的小浪蹄子告向府衙,到時候還請諸位大爺行個方便,做一做人證,奴家先行給大爺們道禮了!」
說完,對著面色各異的十個人輕輕一福,才又說道:
「至於今晚諸位大爺的資財,按照行內規矩,奴家雙倍奉還,還請諸位大爺擔待。」
紫鵑驚訝的抬頭看向那個對她一直很和善的鴇母,章梓放手裡有沒有她的婚書她再清楚不過,更清楚鴇媽對她的和善不過是因為自己的身體能為對方賺取銀子,所以一時沒想明白事情怎麼會如此發展。
只是,她那條高高向後抬起的長腿,終於落向了地面,與另一條緊緊的並在一起,似乎是想遮擋住幾乎就是裸露在外的某個器官,只有被紅色輕紗籠罩的一抹黑森若隱若現。
九個賓客雖然小聲的喧嘩了幾句,倒是也沒起什麼波瀾,像這種剛剛要起勢的小樓子,在對方拿出姑娘的婚書以及承諾會贖身之後,確實是除了因為被騙去向知府衙門告狀之外,沒有什麼好的辦法。雖然不理解這鴇媽為什麼會同意那個窮酸小子這就把人帶走之外,更多的則是因為不能一品那姑娘的滋味的惋惜。
至於他們之中會不會有人另起別的心思,那就非外人而得知的了。
朱頂頗有意味的把這些收進眼底,看著那些嫖客對著身邊家人的耳語,當然知道他們準備做些什麼;看著那故作鎮靜,應對也很有手段的鴇媽有些抖動的身體,驚訝於對方居然會認得手銃這件東西。
當然,他最高興的是,今晚平白無故的賺了四百五十兩銀子。
月朗星稀,清風不染塵,蛙唱蟲鳴,天高氣爽。
朱頂站在門前,看著遠處逐漸消失在夜色里的十幾個人,和那個被坐在鬼奴肩上的紅色身影。
鴇媽真是壞啊,為了報復章梓放劫走了自己的搖錢樹,居然沒有給那紫鵑姑娘找上一件衣衫遮羞。
章梓放也是個二貨,竟然沒想起來給自己的女人披上一件衣裳,竟然就那樣讓她坐在了鬼奴的肩膀上,他就那麼相信他那一行而來的十幾個弟兄不會悄悄的抬頭偷看?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因為夜禁而不得不困在樓子里的賓客們,不顧鴇媽的安撫,一個個用驚訝的眼神,看著站在夜色街上的朱頂以及從馬上翻身而下的騎士。不管什麼時候,特權階級總是讓人又恨又羨慕的,更何況那些賓客可都是有些家勢的人。
來人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在朱頂的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在得到朱頂的進一步指令之後,才又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得到這樓子幕後東家身份的朱頂,現在很鬱悶,心情很是不好,狠狠的瞪了一眼老鴇之後,發了狠的看向夜色里那個即將消失在轉角的紅色身影。
偏巧一陣疾風吹過,將紅紗凌亂,露出偏坐在鬼奴肩上的一雙白長大腿。
「這天兒是好天兒,可惜風不怎麼正經,專掀裙子啊……」
言罷當先向著那個方向墜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