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梯
狂奔而來的身影,自然是春先生,而被他拋出的那道黑影,無疑便是溫先生。
這位居留鳳陽鎮多年卻始終不怎麼出府的武藝教師,展現了他不同尋常的武學造詣,狂奔之中罡氣離體,在這大雨瓢潑的夜,真就如一枚天外隕星一般,不可阻擋。
一聲巨響與頭頂一聲炸雷同時響起,卻又壓過雷音幾分,春先生壯碩的身體彷彿已經扭曲了最基本的規則,在絲毫沒有減速的前提下,赫然在已經被燒的通紅的大坑邊際,踩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坑,在濃郁的水汽映襯下,在幾點琉璃碎片的崩散中,腳踏已經燃起火焰的平底快靴,向著掛在懸崖上的牢房直飛而去!
「是春先生!」
五虎齊聲驚呼出聲,春先生的出場實在是太過震撼,以至於打鬥的雙方都已經停下手中的動作,愣愣的看著那個如神魔歸天一樣的身影,向著蒼穹衝去。
然而,場間唯一一個在從容間卸去溫先生身上被拋飛時所攜帶力量的義太監,卻將眉頭緊皺,眼眸之間充斥著詫異與不可置信,詫異於這個早已經死去了的人竟然在這樣的雨夜,帶著這樣的聲勢出現,而一個早就已經死去了的人,竟然要以這種方式再次死去,所以他不能置信——沒有人能夠跳到那樣的高度。
募然之間,他彷彿想起了什麼一般,將視線收回在自己的雙手上,在他的指尖一端,是依舊沒有從那幾乎突破音障的速度里回過氣的溫先生。
然後,這位一直以來都非常穩重淡然的內侍,將脊背垂的更低,雙手盡量的輕柔又恰巧托的住溫先生微胖的身軀,輕聲喚道:「恩公,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死去!」
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幾吸,春先生依舊如同超人一般,以急快的速度在向著那座搖搖欲墜的牢房飛去,但是人力終有盡,他的速度在減慢,越來越明顯的減慢,他知道在這場風雨中,在這個漆黑的夜,光靠他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登上那懸崖中間的牢房。
但是春先生仿若未覺,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調整著自己的身姿,讓自己向上的阻力保持在最小,他從未擔心不能登頂,雖然在看到那個燃燒著幽蘭火焰的巨坑之後,在踏著滾燙的邊緣跳起的一瞬,他便已經不再抱有什麼希望。
他還是要上去,也必須上去,這,關係到信仰,關係到許多許多人的命運,所以,他不會去擔心上不上得去,因為他不是一個人。
自他身後追趕而來的影蛇衛到了,彷彿踏著他的腳步,在水汽縈繞的火坑邊緣,踩在同樣的位置,踏著已經被燒成琉璃的地面,激起陣陣破碎光暈,他們緊隨春先生的身姿,以略遜於春先生的速度,向上升起。
空氣中突然傳來肌膚被炙燙的氣味,如同年節時,用火焰舔去肉食粗糙的皮毛,那味道如此濃郁,即便是在這樣的斜風密雨之間,依然幾乎傳遍了整個大街。
在幽藍火焰的映襯下,在突如其來的閃電光芒下,剛才發生過戰鬥的人們臉色突然變的有些慘白,他們都清晰的看到,那些突然出現的黑衣人如同連珠箭一樣追隨著那神魔一樣的身軀,向著高空而去,更能看清他們緊緊繃直的腳尖以及五個或完整或在瞬間殘缺了的腳趾!
他們的武功遠遜於春先生,又是從不正面對敵的暗影密衛,自然不可能像春先生那般的猛士一樣走過火海而毫髮無傷,只是一兩個呼吸,他們的腳步就幾乎被炙熱的地面和不斷升騰的水汽烤爛、燙焦,可就算最後一個黑衣人跳躍而起之後,六扇門的捕快們,都沒有聽到過哪怕一聲輕微的慘呼。
被這些狂奔和聲勢驚擾的回過神的張宏臉上,出現一抹不健康的紅暈,他的眼球已經被慢慢的紅線佔領,他的那雙曾經被稱作刑部鷹目的雙眼只剩下驚駭。
他清晰的看到那神魔一樣的男子如飛仙一般升空,那些緊隨其後的黑衣人如何堅韌與充滿毅力的相隨,哪怕這一跳很可能因為落點不準而墜入火坑。
他清晰的看到那個神魔一樣的男人上升的速度開始明顯降低,直至近乎懸浮在空中,或許下一個瞬間便會向著幽藍火海墜落,而他與那座監獄之間,還停留著大半個身長的距離。
他清晰的看到,那些有著大毅力的黑衣人,幾乎是頭顱托著同伴的腳尖,緊挨著向上升去,在最高處那人力量即將耗盡的前一瞬,最後起跳的黑衣人突然旋轉身形,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頭上的同伴便是一腳,甚至震得對方口吐鮮血,之後便因為並沒有算計這之後的落點,向著幽藍火海投奔而去,無從挽回。
彷彿傳染一般,力量的接力自此開始,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都如同第一個轉身的那樣,毫不畏懼的墜入了火海,卻也有幾個向著相反的方向,向著唯一的生路墜去,而不管他們的墜落方向如何,武藝不高但是卻見多識廣的張宏卻看得出來,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讓自己的力量集中,全部供給於頭上夥伴的上升!
至於自己的生死,這些人似乎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這是怎樣的一支隊伍!即便張宏見過的最精銳的大內護衛,都不過這些人的十之一二!
那個自己只是見過幾次的牢里的孩子,到底是怎樣的身份?
彷彿一根勁繩突然崩斷,先前的恐懼突然煙消雲散,張宏不再恐懼,因為他已經被那個孩子所擁有的力量嚇得不敢去恐懼,哪怕他已經猜到,這恐怕只是冰山的一角。
那個孩子哪裡是一枚誘餌,那分明就是一頭嗜人的巨獸!
自己和區區幾十個捕快,恐怕遠遠不足以為他陪葬!
就在最上方的黑衣人被口吐鮮血的同伴送到春先生腳下,並準備好用更加慘烈的方法把春先生送到更高處之後,張宏一口逆血噴出,喪失了最後的意識。
一直以極低的速度上升並勉勵調整身形,維持著近乎懸空的春先生,在黑衣人的雙腳即將臨體的一瞬,終於動了,他甚至沒有向下看上一眼,便狠狠的向下點出右腳,重重的踏在最後一位黑衣人的雙腳上。
一聲急促的慘呼終於在空中炸響,一道長長的血線從那黑衣人口中噴出,他的雙腿以極不自然的形狀彎曲著,他的身體以更快的速度,向著坑邊翻滾。
不知從哪個角落又走出兩個黑衣人,一男一女,他們是影蛇衛的兩位統領,在接住幸運的落向坑邊的同伴,在目送春先生從已經坍塌的地板進入搖晃的大牢之後,在用盡全力接住那個雙腿寸斷幾乎是砸向地面的黑衣人之後,他們二人卻跪坐在地,雙手合十,對著東方開始祈禱,似乎這已經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曾經那隻即便面對成建制的正規軍都有遊刃有餘的影蛇衛,便只剩下五人,只是這極少的時間裡,這隻潛伏鳳陽鎮十年時間的尖端武力,就這樣幾乎覆滅。
而且極有可能覆滅的毫無意義,但卻不得不做,在他們看來那是朱頂最後的生機。
那座不算龐大的大牢,沒有在爆炸伊始就崩解的支離破碎,已經是萬幸,偏偏又卡在了懸崖半腰,只是即便如此,在向這裡狂奔的路上,春先生已然發現,大牢不可能在那裡堅持多久,隨時都有可能會墜進火海。
沒有受到一直守候在牢房左近的兩位影蛇統領的阻攔,春先生便知道朱頂沒有獲救,於是他便選擇了最快的途徑。
現在,他站在了這座大牢當中,心,沉入了低谷。
大牢里空無一人。
或許是春先生的身材太過壯碩,即便他在躍進這牢房中所產生的震動,並不一定比一隻靈巧的貓更加有力幾分,但是這座大牢,還是開始了不可逆轉的崩塌,卡住大牢的那個裂縫,也在一陣暴雷之後,碎裂離體,與掙脫束縛的大牢一起,投向幽藍色的海洋。
春先生就站在那,任憑大的小的碎石土方打在自己的身上,仿若未覺。
那個孩子,應該是真的死了,這個帝國最後的和平希望,已經不存在了。
他死之後,再沒有誰能夠抑製得住那個愈發瘋癲的女人對這個國家的報復。
他死之後,再沒有誰能夠名正言順繼承那個瘋女人手中恐怖的力量,來維持江湖和皇權之間的平衡。
他死之後,平衡敗壞之後,那個瘋女人所擁有的力量,必然會站在朝廷的對立面,因為那個在血與火中涅槃的男人,絕對不會被任何威脅所制,絕對不會放棄手中那股或者可以顛倒乾坤的力量——火器的威力只是如今就已經駭人非常,假以時日,自己這般武夫該如何自處?
而那些武林門派,必然不會坐以待斃,哪怕讓這個才安寧了幾年的國家,再次變得動蕩起來!
更何況,現在這個朝廷的建立,其本身就有很多地方藉助了他們的力量,他們的人也有很多身居要職!
這個自己和一班老兄弟打下的大明江山,才一出生就要夭折了嗎?
春先生偉岸的身軀,瞬間變得有些岣嶁,即便如曾經率千軍萬馬笑傲疆場的他,也在渺茫的希望破滅之後,開始陷入無邊絕望的黑暗。
他兩眼無神的隨著監獄一起墜落下去。
一聲震徹天地的大呼,還在向下墜落的大牢一角便兀然被震成粉末,春先生的發箍被他散發出的罡氣震斷,在這個雨夜張揚,他的眼睛怒張,他的心中很憤怒,需要鮮血去稍作平息。
然後,他那本是投向徐直的噬人目光,突然被縣衙上方那枚彷彿不會熄滅的火球吸引,那個火球開始緩緩升空,有無數細碎火苗隨之飄落,獸皮被燒制的味道愈發濃郁起來。
而在那火球的下方,在縣衙的房頂,出現了一個讓春先生心律狂博的熟悉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