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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跳火坑

  「咱家乃五品內宦,求請領隊大捕上前敘話。」


  義太監聲音不高不低,在這驟雨的雜音中本該被淹沒無聲,可偏偏就灑落了這縣衙的每一個角落,自然被每一個人聽得真真且且,包括兩耳血跡已經被雨水沖刷的六扇門捕快頭領張宏,包括精神亢奮憧憬著上報祥瑞的縣令徐直,包括正在扭著屁股向下攀爬的朱頂。


  張宏雖然雙耳被巨大的爆炸轟鳴震得霎那間失去了聽覺,可是經過了這些時間,已經有所緩和,多少能聽見一些聲響,至少義太監那遠遠的輕喝他聽了個真切,於是他有些顫抖,有些不可置信,有些迷惑,然後則是狂喜,彷彿劫後餘生,為他自己也是為了五十個兄弟。


  就在張宏激動著、顫抖著拄著佩刀,從滿是泥濘的火焰深淵邊緣站立起來的時候,一道身影卻用著比他這個武力值不低的資深捕頭還要迅捷的速度,躥了過來,飛也似的「蹦」到了義太監的面前。


  「卑職鳳陽鎮八品縣令徐直,見過公公。」躬腰塌背,嘴咧至耳根,雙手如訓練有素的小狗兒一樣上下拱動,哪裡再有一個讀書人、一任父母官的樣子,活脫脫一副奴才德行。


  「請大捕一見!」


  無視,赤果果的無視,義公公依舊佝僂著身子彷彿再也不可能站直了一般,他並沒有收回自己的腰牌,雙手帶著些抖動重又縮回了袖子,他的雙眼平視,似是眺望著遠方,又似毫無焦距,只是在放空心思一樣已經超脫了眼前的一切。


  老太監究竟超脫了什麼,悟得了什麼旁人自然無從知曉,但是任誰都看得出來,至少他是把徐縣令從他的世界超脫了,更準確的說,他的世界便不曾存在過徐縣令這枚塵埃。


  「咳咳,這位公公,噗,您看這外面風雨招搖,噗,又有電雷肆虐,噗,不若同張大捕,呸、噗,一同到內衙敘話吧!」


  誠然,義太監是內宦,原則上是屬於皇室的私人奴僕,是個五品內臣,無論從品秩和所居而言,都要高出徐直甚多,但是就算他是如同後世魏忠賢、劉瑾之類品級極高的大太監,在朱元璋一朝,他也僅僅是個內宦,是個奴僕,和他們這些正經文士出身的官員,是毫無掛礙的,徐直甚至可以毫不理會這個沒有說明攜帶聖上旨意的閹人。


  朱元璋登基之後,總結前朝經驗,極其注重防範後宮、外戚、宦官干政的,這些年來除了那位受臣民共同愛戴,素有長孫之後第一賢能國母稱謂的馬皇后時而旁敲側擊以建之外,這個口子幾乎是誰碰誰死,剛被朱元璋連同其家族一起處置的董貴人,就是一隻活生生的雞,殺來給猴看的雞。


  只因為家裡仗著是外戚,聯通一個偏遠地區的官吏,強佔了幾畝土地,董貴人家族自其父董八九以下一十八口皆被發配嶺南,遇赦不赦終身不得重返中原,董貴人更是被賜了一卷白綾懸樑於寢宮,可見朱元璋在對待這些事情上的狠厲。


  一個有品級的妃子尚且如此,更何況義太監這樣的殘缺人士,就算徐直現在只是個縣衙門屬官,他都可以完全無視沒有說明外派職司的義太監,更無需這樣卑躬屈膝。


  可是徐直偏偏這麼做了,而且做的毫無體面,他看到義太監就那樣毫無遮擋的站在雨中,竟然從身旁為他打傘的衙役手中奪下雨具,彎著腰、艱難的露出一副笑臉,將雨傘遞到了義太監的頭上。


  暴露風雨中的徐直幾乎是扯著脖子對義太監客氣著,時不時的禿嚕幾把臉上的雨水,幾句話下來幾乎嗆個半死,那副模樣哪是縣令該有的,活脫脫比義太監更像一個奴僕。


  鳳陽夜雨,顯紅日在天祥瑞,這是大大吉兆,這個時候他已經被豬油蒙了心竅,哪還顧忌什麼父母官聲、文士風骨之類的,他滿門心思都是用最快的速度把這件大大祥瑞貢獻給當今天子,而就在這個時候,這裡便出現了一個太監,一個皇帝身旁的內侍。


  而他的這一片「勞苦用心」也終於打動了那位一直目中無人的宦官,徐直滿心激動的看到那個佝僂的瘦小老者,緩緩的向他伸出了手,徐直看到的卻不僅僅是一隻手,還有祥瑞被獻之後的名滿天下以及今後的飛黃騰達!

  張宏踉蹌的在驟疾的大雨中前行著,面若死灰的臉上只有眼中還有著些許希翼,只有耳里還有那一聲「咱家乃五品內臣」的迴響,這是他,是這五十幾個六扇門捕頭的最後機會,他相信這個太監必然是京中貴人派來監督他們這次任務的督官。


  如是放在往常,這樣的督官莫說只是小小的五品,就算是正三品皇家密衛,他又有何懼,論起查案探罪,這整個刑部又有多少能和他相較的?

  區區閹人只要不妨礙他查案,他便會選擇無視,背棄祖宗的東西,不值得尊重。


  可是現在,這個太監卻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如同正在向無間深淵墜落的靈魂攀住了最後一線弱光。


  然而,他最後還是失望乃至最深沉的絕望。


  張宏看到那個蒼老的太監,向徐直緩緩的伸出了手,從徐直的手中奪過了雨傘,為那五個孩子中的一個,遮住了風雨。


  張宏止住了踉蹌的腳步,他用不可思議的的眼神盯著那個老太監,那個老太監撐著傘,為那個今晚來劫獄的少年。


  那個老太監看著他,面無表情。


  於是,張宏懂了,他止住踉蹌的腳步,緩慢而又堅定的舉起了右手,然後重重的下壓!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悲傷的發現,只不過一刻鐘之前還談笑風生的下屬們,竟然已經減少九個,以至於他們竟然無法擺出需要七七四十九人才能補足的斗門戰陣。


  那個仍舊噴吐著幽藍火焰的深淵不僅僅將他們生的希望湮滅,同時還吞噬了他的九位下屬,九個共生死的袍澤、兄弟。


  張宏只是一個履歷最簡單的武夫,他不是徐直那樣飽讀詩書的文士官員,可是這樣一個時刻,他表現的卻要比非正統進士徐直理智的多、冷靜的多。


  他拄著佩刀,站在雨里,覺得那一點點熱氣帶著自己所有的力氣,漸漸離他而去,他看著那個老太監和那五個年輕的勛貴,心中滿是苦澀,今日事,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必死之局。


  他現在甚至已經認定,這本就是一個有死無生的陰謀,無論那個孩子是否能夠在今夜活下來,自己這些人都只有死路一條,這本就是某位或者某些權貴與那位權威日重的陛下之間的較量,否則,又怎麼會出現一個護著「嫌疑案犯」的宦官。


  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們捉拿了那五個引起混亂的勛貴又能如何?那個孩子已經飛上了天,或者葬身火海,他們和家人都要為那個孩子陪葬!

  張宏無力的垂下了那隻因為慣性舉起的手,不再發號施令,再一次癱軟在地,就像一個飽經風雨的絕望少女一樣,無力再做任何抵抗。


  他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戰士,並不怕死,他怕的,是死的不明不白。


  三十九名六扇門捕快看到張宏的狀況,經過短暫的錯愕之後,便分裂成兩個隊伍,其中一隊只有六人,是張宏的老部下,跟隨他多年,對這位上司頗為了解,默默地垂首站在他身後,心中開始忐忑,開始猜到一些事情。


  另一部分只是臨時抽調過來的精銳,在對張宏嗤之以鼻的同時,快速的向著義太監和幾個孩子包抄過去,嫌犯可能已經被炸成了渣仔,他們需要有人為這件事找一個交代,還有誰會比那幾個孩子更合適?


  張宏癱坐在深及腳踝的泥水中,他的思緒不斷的飄飛,想要飛翔在天空去求尋一道可生之門,可天空卻只有厚厚的黑雲瀰漫,任他左衝右突卻只在雷鳴閃電當中苦苦掙扎,於是他那本就不存多少血色的臉龐愈發的慘白起來。


  自建國至今,權貴之間的爭鬥一直沒有停止過,像張宏這樣的小人物,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勛貴上層的糾葛落得個家破人亡,他有許多同僚袍澤便這樣神秘消失、禍及父母妻女,他想現在輪到他了,他卻無力阻止,對皇帝的忠誠與敬畏,甚至讓他生不出逃奔天涯的念頭。


  義太監和五虎已經與殺上前來的六扇門捕快再次交上了手,只是因為缺乏了有力的調配,又不敢真的施出殺招,雖然幾個孩子都難免受了些損傷,可這些鋪頭卻以極快的速度被從混戰中被剔除,義太監那一雙蒼老的手彷彿不知疲倦一樣的輕輕舞動著,道道指影間一個個的捕快或被卸了關節倒地哀嚎,或者呆立當場。


  沒有多少煙火氣,更沒有功夫的硬朗呼喝,彷彿義太監並不是在戰鬥,而是在舞一闋有些陰柔的妙舞。


  五虎已經不再戰鬥,他們已經被義太監的戰鬥手段所吸引,體內隱約有種力量生出,四肢百骸的游弋卻偏偏不得門徑,端是難忍。


  那是一個人與三十三位久經戰陣的資深捕快的戰鬥,那是一曲充滿魔力的雨夜闌珊樂章,即使那舞動的是一個躬腰塌背的白髮老叟,卻更顯動魄悍魂。


  甚至,就連萬念俱灰的張宏都感覺到那水下的地面,彷彿在應和老太監的步伐,開始微微震顫起來。


  大雨紛紛,濺落在被踩成泥濘的沙土地上,彈起片片朦朧水霧,盪起無數漣漪錯碎。


  震感欲發強烈,來自鎮子深處的轟隆聲從清晰可聞到功力稍遜著如五虎幾個孩子站立不穩,似乎僅僅一個呼吸的功夫,場間所有人駭然住手,一個裹夾大片水簾的壯碩身影,彷彿在無邊黑暗中衝殺出來一般,驟然出現在了戰圈當中,甚至不需他出手,圈外層幾個距他十步之遙的捕快,就在他的腳步起落間,被撲面而來的水汽遠遠盪飛!

  那個如魔神一般的身影已經幾乎奔到了盡頭,依舊沒有停步的意思,一道影子被他隨手拋向了義太監,隨即他竟然以更快的速度沖向了雨中的火海,那個依舊吞吐著幽藍色火焰的深坑。


  這是名符其實的跳火坑,他也只是似神似魔,不是真正的神魔,即便從聲勢看來他是這世間站在武道巔峰的那幾位超一流高手之一,可落入那火坑當中,也是十死無生。


  然而,更令人驚異萬分的是,在他的身後也有數個身影緊緊的綴著,一樣的一往無前,向著火坑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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